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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坦誠自己?——從風中隱喻看《風起了》

誰能坦誠自己?——從風中隱喻看《風起了》

《風起了》的網評五花八門,也容我稍稍發表愚見。

近來從網上看到很多評《風起了》的切入點,有人看到男性霸權、美化戰爭責任、日本民族尊嚴的矛盾;甚至有人看到「老土到極」的愛情線,批評此作主線游離,淺白而欠想像力。切入的可能性太多,前幾項切入點本文暫且不論。但就後面幾點來說,小弟卻另有見解。故事的主線與想表達的訊息,顯然是非常清晰的。或許只是,奇幻與童話的期望,不適用此作。此作平淡、坦白,但交代了人性爭扎中最真實的一面。

看《風起了》,很難不注視「風」在電影中的喻意與重量。風首次出現在列車上,二郎的帽子被吹走,在鄰廂的菜穗子接過了帽子。然後,二郎跟菜穗子說了句:「風起了」,換來對方應道:「唯有試著努力活下去」。風第二次出現,是關東大地震之後,把火屑灰燼直捲全東京,令火災蔓延全市的怒風。往後,風繼續以這兩種面貌呈現:一方面,風繼續把菜穗子與二郎拉近(吹走的傘子、紙飛機),並推動著紙飛機傲翔(給把卡普羅尼的報章吹給二郎);一方面,風寒在侵蝕著菜穗子的健康,同時成為飛機研發的最大阻力。結果,「風起了,唯有試著努力活下去」,成為貫穿整個故事的重要主軸。

風在電影中有兩重喻意,它既反映夢想,也反映人所無法控制的環境轉變。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夢的盡頭很可能早已變質;且在追夢的路途上,身後的歷史、故事,很可能早被吹得東歪西倒,面目全非。當最後一次「風起」時,二郎選擇追逐他夢寐以求的「風」,而把菜穗子留給同一股風帶走。

劇情在此也發展到某種張力的顛峰,「理想」顯然不是那麼潔白無瑕:不論因備戰而犧牲了的人民福祈、因殺戳而歪曲了的飛機夢,還是「追風」過程中撇下的加岱和菜穗子,都在加深著二郎追風過程中的罪疚感。到最後,二郎穿過飛機殘骸,在草原再遇見卡普羅尼,卡說道:「這就是你的夢嗎?」,二郎卻說:「我以為這裡是地獄」。卡再問道:「風還在吹嗎?」。二郎無法忍受自己看著理想步向滅亡(零戰飛往戰場一去不返),此時卡普羅尼卻說:「那你要有金字塔的世界,還是沒有金字塔的世界?」,是為對「理想」的最完美諷刺,也是對人性的最赤裸呈現——因為讓二郎再選一次,他仍會去研發零戰。

值得注意的是劇中背景的時代面貌。戰前日本社會的貧苦,比動畫中的真實更真實。今天沒誰經歷過大災難、大蕭條,但社會鉅變正在分分秒秒衝擊著人們賴以為信的現實。而同儕親友之間的共濟連依,則是維繫大家在幻變之中,並肩走下去的重要動力。如果故事屬實,該時代的人的心境真的很單純,妹妹會不當醫生跑去黑川的家照顧哥哥的妻子,火車停機時會揹起陌生人助其回家,老闆的家會收容年輕的夫婦甚至證婚;顯然這也是宮崎峻認為該時代最可貴的面貌。

矛盾之處在於,在同樣背景下,為貧苦的日本建設,改善人民的生活,在當時都是知識份子心裡理所當然的宏願。在民族大義是很正確的年代,難不驚嘆主角為負家國民族大任,想令日本擺脫落後的宏大抱負。但深知研究計劃正促進日本參戰,科技成就的背後正是現代人性與道德的倒退,然又不願看到日本貧苦,唯有「雙眼開雙眼閉」地「追風」,在道德、人性、民族國家與個人尊嚴之間的糾結中掙扎。如果友愛共濟是日本民族的「美事」,那麼二郎的工作,即正在促成「美事」的崩壞。一方面為民族家國使命忍辱負重地工作,一方面透過憐憫施舍蛋糕給弱小,來還忘卻社會道德、毀壞「美事」的良心債。

有說故事是對戰爭責任的美化,但我想有必要跳入其時代的人們生活面貌才說得清楚。當時知識份子想建設日本,但大體上對世界的戰爭形勢發展很抽離,二郎對戰爭局勢發展的一知半解,是很有可能的。而此劇更坦白的地方在於,它既不迴避直指時人對戰爭的無知,但也不企圖卸脫對戰爭的責任;試圖說明一個普通人在自己崗位上嘗試追尋夢想的美麗與真實,但也不迴避這些「美事」背後必然的血腥與黑暗;並坦白說明人性之中的自我矛盾,自我說服、選擇性「美麗」的赤裸事實——這在最後二郎早知日本、飛機與菜穗子的結局下,仍繼續專注研發戰機的情節中,鉅顯無遺。人,包括宮崎峻自己,就是一個那麼不完全的人。

「誰看過風?我和你都不曾看過,但是當樹葉顫動,那就是當風正吹過。」

「風起了,唯有努力試著活下去。」

寫完影評,才懂得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