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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不得不慢」

本年度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研究所主辦國際人文年會,於6月6日邀請了台灣名導演蔡明亮演講,講題為「不得不慢」。這場演講,蔡明亮表現出他如何透過慢,去思考電影/影像的本質,並把觀眾帶回到「看」這個概念。蔡明亮的影像藝術實踐不只停留在電影影像上,他對「慢」的思考是跨越不過藝術範疇的,從劇場、廣告片、短片、長片,到裝置,從戲院到不同的展覽空間,這一連串的思考,可以追溯至他2011年闊別劇場廿七年後重返劇場的劇目《只有你》。

蔡明亮這三齣獨角戲,其中一齣依然是他的御用演員李康生。他說,在這幕劇中,李康生只在台上走,從台一邊走到另一邊,而蔡明亮則想李康生想像,他從這邊起始走,是李康生,走到另一邊,就變成蔡明亮的父親。這樣一走,在彩排時走了十七分鐘,正式上映時更走了二十多分鐘。蔡明亮說︰「當我看見李康生在走,美感就從身體中出來,而我,彷彿等了二十年,就是等這一刻。」每當談到李康生的節奏,蔡明亮總是回到他們第一次合作,那時他從街頭找到了李康生來演戲,但在拍攝時總覺得他的速度、節奏慢別人兩三拍,就著李康生「自然一點」。然而李康生卻說,他這樣就是自然了。這一回應彷彿給蔡明亮打開了思考「真實是甚麼」,他表示說︰「當我聽到李康生這樣回應時,我就心想,『好,我就跟你的自然吧。』」在李康生身上,蔡明亮看到一種「叛逆」,他身體的節奏在電中就是一種叛逆。於是,這引動他去思考,到底真實是甚麼,表現是甚麼,而劇情又是甚麼。

在二十年後,蔡明亮就把李康生和玄奘接駁上。蔡明亮說,當他有一回讀玄奘的傳說,讀著讀著就哭了出來,「他就是一個不往回走的人,一直向前。」這是蔡明亮對玄奘的描述。因著李康生的慢走,又因著玄奘這個不往回走的人,蔡明亮就構思要拍一系列「慢走」的電影,這就是現在還在拍攝的「慢走長征」系列。蔡明亮說,「現在的電影,都是故事,而我則想要回到『看』的概念。台灣整個電影界都對我的電影反感,觀眾都說看不懂。這或許不只是台灣的問題,全球都是這樣,電影都跟著市場走,世界電影培養觀眾在看故事。而長鏡頭,則可以讓觀眾『看到』、『聽到』,去感覺,去思考。」談到長鏡頭,蔡明亮又回到他不時談到的經典鏡頭,就是《不散》(2003)中那空空如也的電影院和只有腳步聲的鏡頭。蔡明亮說,當他看到空空的電影院,「我的情感就出來了。那空空的電影院,就像是電影院的面孔,我腦中浮現很多畫面,然後又消失,在想,到底是誰拋棄了誰呢?直至攝影師對我說︰『導演,沒有影片了。』我就不得不停下來。我原本以為會有二十分鐘的片,最後只得七分鐘。不過不要緊,我覺得這七分鐘已經拍下我想要拍下的情感,就原原本本的把這鏡頭保留下來。」對於蔡明亮,這種電影和這類鏡頭,沒有所謂懂不懂的,而是應該把它們當詩來讀,看有感覺沒有,如此才能培養出有別於看故事的感性和美學。

這個「慢走長征」系列,原本蔡明亮是想拍起來就藏著,不讓人看,直到拍夠十年才拿出來,或在美術館放給人觀賞。他不選擇在戲院放這系列,是因為「我們都在戲院被培養影像的概念,認為影像等於故事,把影像變成消費品。對於我,我影像的平台不一定在戲院,甚至行銷的方法也是慢的。我會去找願意看我影像的觀眾,面對面售票,夠了數目才與電影院商接洽放映。那樣電影院商得到他的營收,而我也找到我的觀眾。」當然,這系列不只能在戲院看,也會放到美術館中,而一旦放到美術館中,放映的模式就會與在戲院播放不一樣,那將會是不同的觀賞經驗。

對於他的慢,有不少人在罵,為甚麼他的電影這麼慢。蔡明亮說這現象其實是反映我們的現實,我們不能慢的現實,他打趣的反問︰「為甚麼一個人慢,別人就要因他的慢而罵他?」這確是個有趣的問題,我們都只能容納一種速度,容不下別人與我們的步速不一。蔡明亮說,「電影是時/空流動的藝術,像玄奘行走,像他的翻譯,翻譯一頁紙,就是時間的流逝。演員的身體也是流動的,非導演所能控制,這些元素都是活的。於是我們要去問︰時間給了我們甚麼呢?而電影的去處又是哪兒呢?」蔡明亮以閱讀為比喻說,他早陣子重看張愛玲的《半生緣》,「已經不知重看第幾遍了,而若說到故事,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但重點不在於故事,而在於張愛玲的文字。」蔡明亮正正以他慢的影像,來讓觀眾思考他們在看甚麼。

當然,在將近三小時的演講中,蔡明亮不只談這些,還談到他在劇場-電影-畫-裝置來回穿梭,還談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亦有提到他為何喜歡佛教,並在問答環節中播放他喜歡的南音,說那是他兒時於家鄉聽到的聲音。最後,蔡明亮不忘介紹說,他的《郊遊》會於8月8日起在台北教育大學美術館放映,為期三個月。有興趣的觀眾可去看看他如何在美術館把自己的電影折卸再裝篏。

本文同時刊於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