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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練乙錚再論「支那」

圖1:中華中心主義概念圖

日本秋田國際教養大學經濟學教授練乙錚先生﹐繼日前在報章撰寫《論支那人》一文後﹐近日再次撰文(簡稱為《「支那」與Китай》)﹐略談到「支那」的詞源問題。意想不到的是﹐練教授在文末竟提到鄙生之前的拙作﹐並獲得「陳君反對筆者觀點,但其文章資料豐富很可讀」的評價﹐盡顯練教授的雅量和學養﹐也令人受寵若驚。

不過﹐練教授在今次談論「支那」的詞源問題之時﹐似乎對鄙生的質疑並不願正面回應﹐並且未能圓滿解釋當時日方要將中華民國稱為「支那共和國」的真正成因。其實有關將中華民國稱為「支那共和國」有何問題﹐鄙生在上次的文章已經解釋其因。日本對於其他外國的稱謂﹐都是從該國的本國語言翻譯過去的﹐日本和中國同屬漢字圈國家﹐加上中文「中華」的日語發音【ちゅうか】﹐差異並不巨大﹐根本沒有所謂「翻譯」的必要。

日本稱中國為「支那」的真正成因

是故﹐一切問題的關鍵根本不純粹是「支那」一詞是否蘊含貶義﹐而是日本當時為何不願直接將稱中國為「中國」﹐而要多此一舉用歐美語對華稱謂再音譯一次呢﹖關於這個問題﹐其實不少論文都曾指出成因﹕日本當時不願稱中國為「中國」﹐是因為她覺得「中國」背後含有「中華中心主義」(Sinocentrism)的思維。

當時的日本知識分子乃至官員跟現在不同﹐不少都有漢學根底﹐大都涉獵過中國的儒家典籍﹐並且懂得用漢字書寫﹐自然明白「中華」二字背後蘊含著「天下之中﹐服裝華麗」的含意。美國漢學學者傅佛國(Joshua A. Fogel)在其論文“New Thoughts on an Old Controversy: Shina as a Toponym for China” 之中﹐轉述日本學者齋藤希史的觀點﹐解釋日本不願稱中國為「中國」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中國』代表世界之中﹐是一個傲慢的稱謂」(pp.21)。


圖2:日本駐清大使伊集院彥吉

另外﹐鄙生在上篇文章提到的日本駐清大使伊集院彥吉﹐也曾作日記中批評「中華民国と呼べば世界の中心の国として認めることとなり、日本をその付属国としてしまう」(詳見《伊集院日記を中心に》)﹐認為稱中國為「中國」﹐有著將日本矮化成中國的付庸國的意味。

練教授在文中曾轉述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那句「薔薇花叫它什麼名字也一樣芳香」﹐「中國」還是「支那」只不過是一個稱謂﹐何解當時日本這麼在意﹖是否如教授所言﹐當時的日本人「性好偏激」又「自大自卑」﹖

更有趣的是﹐當時日本不願稱中國為「中國」的論文分析成千上萬﹐以教授的見識﹐相信箇中原因他理應知曉﹐何解不說出來﹖是否因為不利於教授「薔薇花叫它什麼名字也一樣芳香」的結論﹐所以避而不談﹖

「對Китай 甘之如飴」?打稻草人乎?

練教授今次更怪異的地方﹐在於他談著「支那」的語源問題﹐忽然筆鋒一轉﹐提到俄語將中國譯成Китай ﹐並反問國人對『對日本人用本來是尊稱的「支那」十分反感,卻對這個源於「契丹」這個夷狄稱謂甘之如飴。何也﹖』﹐繼而估計這是源於一種「對西洋人自卑對東洋人自大」的心理。

對於練教授這個反問﹐鄙生必須不客氣指出﹐這似乎是在「打稻草人」﹐內裡更蘊含著一個漢族沙文主義的思維。首先﹐練教授所謂「對這個源於『契丹』這個夷狄稱謂甘之如飴」這個結論從何而來?鄙生相信大部份港人和國人﹐查實連俄語將中國譯成Китай 都不知道﹐更不要談該詞的詞源來自俄人當時分不清契丹和漢人王朝的差異。港人即使因為國泰航空而知道英文的Cathay﹐也甚少知道Cathay的詞源是俄文的Китай 。既然連認知都談不上﹐又何來「甘之如飴」?

再者﹐歷史上的契丹人﹐經過近千年的跟漢人混居﹐很有可能已成了漢人之一部份﹐而現在的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如果還死抱著古代那種「漢族之外皆夷狄」的心態﹐難道這不是一種漢族沙文主義嘛﹖如果練教授至今還將漢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視作「夷狄」﹐這絕對是一種種族歧視。

「支那」VS「倭國」

更重要的是﹐鄙生在之前的拙作中﹐已解釋國人後來對於「支那」反感的成因﹐當中牽涉到「支那」的日文發音跟日語中「死な」同音或諧音﹐當時國內那些學者如未曾到日本留學﹐則未必知道「死な」之音而照用無誤。之前提到的傅佛國論文中﹐則指出「支那」令當時國人反感的另一原因在於「支那」的「支」﹐跟「支配」和「支店」的「支」一樣﹐因而覺得支那含有「日是本﹐中是支」的矮化之意。(pp.20)

其實說到本國人因他國擅改國名而反感的情況﹐日本也曾發生過﹐而且不下一次。不少研讀東亞史的人都知道﹐中國在古代稱日本為「倭國」﹐期後日本覺得名字不好﹐才改名「日本」。在《舊唐書》之中便曾曰﹕「倭國自惡其名不雅,改爲日本」。另外﹐現在日本人自稱「大和民族」﹐也有一說是因為「惡其名不雅」﹐而日文「和」﹑「倭」同音﹐故在奈良時代中期取同音好字改稱「大和」(詳見《デジタル大辞泉》)。


圖3:《舊唐書‧東夷列傳》曾載﹕「倭國自惡其名不雅,改爲日本」

關於日本人為何「惡其名不雅」﹐江戸時代日本學者木下順庵便曾解釋其因﹐並援引《詩經·小雅·鹿鳴之什·四牡》中的「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指出「倭」字其實就是隱喻日本人「矮」﹑「彎曲」﹐所以含蔑意。其實根據《說文解字》和《廣韻》的記載﹐「倭」字不過是解「順皃」﹑「愼皃」之意(註﹕皃為貌的本字)﹐跟「矮」只是寫法近似而毫無關連﹔至於木下順庵拿「周道倭遲」說事更是冤枉﹐其實所謂「倭遲」就是成語「虛而委蛇」的「委蛇」﹐就是《莊子》中聲稱的一種傳說神獸﹐彎曲或順從是其引伸義﹐《詩經》寫成「倭遲」只是古人通假之故。﹕

另外﹐平安時代初期《弘仁私記》則指出﹐古時中國稱日本為「倭」﹑「倭奴」﹐乃「取稱我之音﹐漢人所名之字也」﹐即是說「倭」﹑「倭奴」不過是日文「わ」和「われ」的音譯。用回練教授的邏輯﹐他又會否贊同現在的中國外交部單方面將日本稱回「倭國」呢﹖

Japan VS Nippon

不說大家或許不知道﹐日本除了對「倭國」一稱反感外﹐歷史上她也曾經不滿外國將自己稱作Japan(ジャパン)。根據上次拙文介紹的《第二次幣原外交期における中国の国号呼称問題》指出﹐日本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便有人認為Japan(ジャパン)意思不明﹐而且跟「日本」的日文讀音【ニッポン】不對應而感到不滿。日本衆議院議員由谷義治更曾在1927年1月27日﹐向日本國會提交《我カ国国号ノ統一顕正ニ関スル建議案》﹐建議將日本的外文譯名必須以「大日本」的日文讀音為準﹐全部改為「ダイニッポン(Dainippon)」。之後的1927年2月10日,福岡縣若松市的手島貫一﹐在持崎勲衆議院議員的介紹下向議會提出了《關於國號稱呼使用的請願書》,其要旨是將「ジャパン(Japan)」改為「ニッポン(Nippon)」,以保持國號之尊嚴。(pp.95-95)

經過多年的爭論﹐日本逓信省在1934年4月14日終於將所有郵票上的「ジャパン」改為「ニッポン」﹐最終在1943年3月2日,外務省條約局制定《外国語ニ於ケル我国号ノ表示ニ関スル件(試案)》,當中清楚提出兩點要求﹕「一、外語中(大)日本稱呼為(Dai-)Nippon;二、關於帝國的表示方法並不要求使用日語中的稱呼,亦即Teikoku」(pp.98)。

雖然現在日本政府似乎不再介意“Japan”這個譯法﹐不過十分介意外國人稱自己為 “Japs”和 “Nips”。在日本的「放送禁止用語」中﹐“Japs”和 “Nips”跟「支那」一樣﹐被視作「特定の国、人、人種に対する侮蔑語」。練教授既然相信「薔薇花叫它什麼名字也一樣芳香」﹐“Japs”和 “Nips”不過從日語「日」字的音譯﹐「可以是中性詞」﹐請問他膽敢在日本街頭上稱日本人為“Japs”﹖看看會否鬧出甚麼問題嘛﹖

結語:

不諱言的說﹐所謂「薔薇花叫它什麼名字也一樣芳香」似乎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犯下詞源謬誤的詭辯。當日本政府曾頒令全國除學術需要外禁用「支那」一詞﹐「支那」被視作「放送禁止用語」之時﹐練教授一而再辯稱「支那」不是歧視語﹐簡直匪而所思。

港人雖捍衛自身利益可以理解﹐唯不能合理化自身歧視他人之言行。既然練教授也曾在文中指出﹐所謂本土派的訴求跟用不用「支那」一詞沒甚關連﹐何需故意用之招人口實?還要不斷幫此詞漂白?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因為香港某些所謂本土派曾用此詞﹐為了護短而要文過飾非﹐請不要怪責其他人﹐會將所謂本土派稱作法西斯。

註:更正事宜
①上次文章提到佐藤三郎的論文﹐其名稱有誤﹐正式名稱為《日本人が中国を「支那」と呼んだことについての考察 : 近代日中交渉史上の一齣として
②文中提到「米國」是日本將英文「America」用漢字譯成「阿米利加」﹐應該是「亜米利加」
③文中曾提及中文的「中」跟日文的「中」發音【ちゅ】差別不大﹐應該是【ちゅ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