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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衛妄想的權利:HeHe團與BL文化

捍衛妄想的權利:HeHe團與BL文化

圖:Getty Image

對於「捍衛lester alex佔領巫山HeHe團」(以下簡稱「HeHe團」)帶出的各種討論鬧得正熱,引起很多平日不太接觸ACG [1]文化朋友的關注,也亦有嘗試以性別研究的框架嘗試理解腐文化[2]。作為已經脫腐的性別研究畢業生,筆者認為無論是挪用父權、同志、酷兒理論,如果抽空BL文化本身的語境,始終亦不能夠進入腐的世界,全面理解HeHe團的意義。希望通過整合關於BL文化的論文及網上討論,為這次性別研究、雨傘運動及BL文化的討論加入資料,並且拋磚引玉,讓更多在性別研究或同人界更資深或有所體會的朋友加入討論。

由少年愛到BL文化

BL,意即Boy’s Love,此名詞自九十年代在日本出現,沿用至今。然而,日本描繪男性身體及少年愛的風潮,根據張瑋容的論文,早見於日本在六十年代對歐洲式男體美學的追求。當時風潮是出於政治及二戰後的社會氣氛,至七十年代方才變成女性漫畫家建構理想男體的潮流,並因而出現不少描寫少年之間愛情的雜誌,風格都以歐洲式為主,著力保持與現實世界的距離,同時亦湧現一些重新演繹少年漫畫的作品。而及後則開始出現商業化的BL作品及商品,與民間的同人創作並行,相互影響(張瑋容,2012)。

至於香港BL文化的發展,據吳偉明訪問,最遲於八十年代由台灣翻譯的漫畫傳入,另外亦有說是在七、八十年代之際傳入(小狼,2005)。香港與日本形成BL文化歷史背景完全割裂,撇除懂得日文的讀者,二千年代初期,其他香港BL讀者的資訊來源,反而是文字共通的台灣,所以一直以來港台BL同好交流緊密,除了台灣翻譯的BL漫畫,亦有後來互聯網上的newsgroup、forum、BBS、兩地喜歡BL的同人作家合作,甚至在大型同人活動中亦常見兩地作者的身影。

大部份的同人作品,都是日本ACG作品的二次創作,原創作品始終只佔少數。同時,亦有一些非常出色的同人創作者(通常稱為「大手」)能夠打入日本圈子,或以同人創作維生,不過相對云云業餘創作者,始終寥寥可數。所以,香港的BL文化都是以由日本輸入以及業餘的同人創作為主,自然亦極受日本整體ACG文化的發展和氣候影響。

腐女的最佳位置

腐女子為何熱愛跟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男男情愫?這正是BL精妙之處。

腐女子與BL關係的距離,首先是抹去了異性戀作品中的女角。的確,很多少女漫畫看似為女性度身訂造,但女角都不合女性讀者的口味(包括外表,以至性格上的軟弱、被動、愚蠢)而無法產生認同感。抵抗這種厭女主義的對策,就是反客為主,完全抹去女角在感情關係中的位置,拒絕代入任何角色,就可令女性讀者在安全的距離觀看男性或其情慾關係。這種旁觀心態不但將現實世界與妄想完全分割,亦將對BL作品的喜好跟自己的感情生活分開。

然而,我們不能夠草率地將BL當成性幻想。縱然腐女/男子會尋索ACG作品和生活中的蛛絲馬跡,加以無限想像(即「妄想」),當中或會涉及性行為,但是很多不同的研究都發現,腐女真正追求嚮往的,卻是比起「異性愛」更加純粹的愛情──男角排除萬難,超越一切,甚至能夠為另一男子犧牲所有的愛。大家近來最熟知的例子,自然就是HeHe團一首愛用的配曲歌詞:「無懼世事變改,還是愈難愈愛」。不難發現,BL其中非常重要的部份,在性慾以外,更是對理想男子及理想關係的憧憬。然而,認同BL作為一種顛覆手段的同時,也不能不察,腐女子完全無視女角,也可能是厭女情緒內化的表現(張瑋容,2012),而對於性別的顛覆,針對的往往是ACG作品而並非現實生活(Kiriko,2012)。

而另一層距離,就是妄想與現實的距離。不少人都誤當腐女是同志,事實上她們大多為異性戀,深明BL與男同志無直接關係,甚至有受訪者說,一旦發現妄想對象是同志反而會感失落(張瑋容,2012)。大可推想,如果明天Alex及Lester突然出櫃,腐女/男不一定會為妄想成真而高興。

「妄想」,正正是強調和警覺「現實」(即原作或現實中的異性戀關係、角色或人),並且極力保持距離,所以,無論是將腐女子的妄想誤作恐同欺凌,或當成歌頌同志愛情,都並不貼切。誠如HeHe團團長10月30日在面書的自白:「團長建立這個專頁只是想為一眾喜愛康暉的朋友,在沉重的佔領運動中打打氣,令大家可以躱進幻想世界裏輕鬆一下。」既非恐同嘲笑,亦非支持同運,而是在現實中尋找幻想的缺口。如此看來,不管是將HeHe團異常「政治正確」地批判為恐同騷擾,或者當成「鼓吹同性戀」加以打壓,兩者都同樣跌入以為BL就是同志的陷阱,亦諷刺地反而將矛頭指向了異性戀為主,與同志無直接關係的腐女社群。

妄想的多元性及其實踐

正因腐文化群體重視「妄想」,而當中不少更會創作,於是更加難以以三言兩語總括BL的喜好和形式。例如,假若將BL當成性慾想像,就會排除不喜H [3]情節的朋友,反之亦然。而在多年ACG文化發展的脈絡之中,即使是「攻」君和「受」君[4]亦演變出各式各樣的類型,部份是針對性格,部份則是針對情慾喜好,而組合方面,亦不拘泥於「攻加受」[5] 。當然,妄想的對象亦不限於ACG作品的角色,如《哈利波特》等流行作品、Alex和Lester等現實人物,甚至是無機物(如面書討論中有人提到鉛筆和擦膠),也能讓腐女/男子借題發揮。

至於同人創作,則是腐女子「妄想」的其中一種手段。不得不提,「同人」只是指志向相同者的創作,沒有限制方法(原創或二次創作)、形式(漫畫、動畫、遊戲、小說、COSPLAY演出)、內容(異性戀、BL、GL,甚至是完全跟愛情無關)。通常作品經互聯網發放,亦有部份會在同人誌賣場中作實體出售。

而另一種更簡單的「妄想」方式,則是純粹的角色配對討論(Coupling,或稱CP),將本來並無感情關係的角色、人物或物件,空想和配對成為情侶。CP當然亦可演變成同人創作,但亦大可只是談論一番。比如HeHe團很明顯就是推祟Alex和Lester的配對,一般而言,在CP中行先者即是攻君,後者為受君。然而,到底如何決定攻受?怎樣的配對才受歡迎?一切都是取決於參與妄想的人。

以上可見腐文化非一朝一夕的現象,而背後包含的是三地的文化互動,到底應該如何理解呢?或者如看待很多次文化一樣,我們只能承認它多元的光譜,不能嘗試定型。老實說,本文寫成時HeHe團已有超過三萬like,若以BL文化理解,意即有三萬個主動的受眾(active audience),自然可產生千萬種「妄想」和創作。若然沒有詳細的文本研究或訪談,任何對HeHe團的定論都難免以偏蓋全,情形就如未經調查,就斷言所有佔領者喜歡拜關公一樣荒謬。

現實及妄想的交接點

將政治BL化並非新事,有妄想太陽花運動陳為廷及林飛帆,而在網上亦不難找到早年其他台灣和大陸的政治BL作品,想像比起HeHe團更加瘋狂,例如將台灣及政黨擬人化(《台灣君》[6] 、《絕愛台灣》[7] ),甚至妄想陳水扁暗戀馬英九。這些作品部份顛覆了我們對這些異性戀和陽剛的男性政客的印象,嘗試幻想他們的情慾,但同時亦回歸到以男體代表國家和權力的想像(例如《絕愛台灣》就以代表國民黨及民進黨的男性角色為主角,誰能夠在性事佔上風就可當家,以比喻台灣的政局;又如《台灣君》中的台灣君是非常吸引的受君,得到馬、陳等攻君的追求爭奪)。

由HeHe團引伸到BL界入社會運動,有趣之處,在於其成功直接影響大眾媒體及社會運動。對於性別及同志平權而言,單論腐女群體,當中對同志和性別的觀感不一,因為BL與同志並不一樣,故不應一廂情願認為,喜歡BL就是支持同志。正如享受HeHe團圖文作品的行為,亦不直接等同支持同志平權或者恐同,充其量只是享受這種閱讀帶來的歡愉。然而,對於現實人物的妄想,卻恰巧模糊了現實與創作的界線,或者這種樂趣可以鬆動對性/別的既有框架,減低大眾的恐同情緒。

而另一方面,HeHe團中往往「妄想」只是楔子,核心是香港政局和雨傘運動。以往在社會運動中隱身的各種腐女/男子,這次得以浮上水面,擺脫過往對於腐女/男子的污名,而所創作的圖文,廣為平日不讀動漫的朋友欣賞,值得性別研究者、社會運動者及腐女/男子深思。

這些現象和方向,都是前所未有,縱然非所有人都愛BL,但我們也應自省,對表達方式、性/別氣質,甚至意見不同的人,我們是否有盡力了解?批評腐女的幻想之前,別忘了,佔領本來都是出於我們對未來的「妄想」!

參考資料

Kiriko(2012),<浪漫唯美的想像──從女性角度解構BL色情文化>,《打開性別》,圓桌精英。
小狼(2005),<閱讀BL漫畫>,香港獨立媒體網。
張茵惠(2007),<薔薇纏繞十字:BL 閱聽人文化研究>,國立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論文。
張瑋容(2012),<作為愉悅建構的「BL 妄想」――以台灣腐女在「執事喫茶」的實踐為例>,2012台灣社會學會年會網站。

註釋

[1] ACG,即Animation(動畫)、Comic(漫畫)、Game(電子遊戲)的簡稱,由於三者關係密不可分,也有不少作品廣受歡迎後,會以另一種形式再推出市場,故通常會將三者相提並論。

[2] 腐女子一詞來自日語,腐一字原意為「無可救藥」,及後用於BL女性愛好者的自稱,帶有自嘲意味。

[3] H,ACG用語,源自日語「Hentai」(漢字為「變態」),泛指ACG作品中的色情部份,亦可作動詞用。

[4] 傳統而言,攻君是在關係中主動的一方,受君則為被動,但隨著各種攻君和受君類型的出現,攻君也可能被反撲(「弱攻」),相反,受君也可以比攻君經驗豐富(「年上攻」)。

[5] 例如兩人都是非常主動的「互攻互受」。

[6] 原著據說來自內地,然而原網址及作品已散失而不可考,流傳只剩《台灣君》一節,可見此

[7] 原著網址已無法瀏覽,只能於以下網站觀看一段(注意含H及SM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