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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傘後失敗者,但我們還能重新出發

攝:Gundam Lam

最後一篇說立法會選舉。雖然還有很多東西未說,我希望將我認為最重要的以最後的力氣寫出來。寫出來也許會得罪人,但這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我沒有理由收藏在心裡。很長的文章,但希望你們會好好閱讀。

第一次上馬老闆(馬國明)的課,他不斷地重複,當代香港人作政治評論,根本沒有Intellectual inputs。他說的很有意思,因為在我看來本土派沒有,評論本土派的也沒有。

新媒體主導我們的視角及思考框架,同時讓我們更活躍地論政,但我們可曾想過,其實我們根本什麼也不懂,只是永遠好像說得言之成理﹖在這個紛亂的年代,我們竟然沒有作這重要反省。我不是在投訴別人的無能,我也在痛恨自己的無知。

退一步想,我們有很多想法根本沒有好好思考過,沒有理論支持,也沒有歷史參考。我們直覺認為很合理,卻沒有反省的準備,被質疑也只有撐下去。可是,我們真的懂很多嗎﹖我們又花了多少時間在加強自己的思考能力、知識上﹖

近來聽得最多的說法是,政府開始硬來亂來,我們必需要有人在議會跟特區政府「打爛仔交」。這說法很流行,但沒有人解釋過這想法的基礎-以他們的定義,其實過去四年已經有不少議員「打爛仔交」了,而現在政府的亂來硬來正正是四年「爛仔交」的結果,「打爛仔交」有效對抗政府的說法究竟有多少實際支持﹖

可能他們說不夠「爛」,要多幾個人令事情更「爛」,但我想問問究竟在議會內,一個行政主導的遊戲規則裡,可以有多「爛」﹖最後,根本可能只剩下已經被剪得七零八落的拉布手段。可能他們又會覺得,總比多幾個出賣民主的泛民好-但當初他們罵泛民出賣,是因為他們有票可賣;如果關鍵少數也做不到,其實不用再談出賣的問題,因為只要無票可賣,失去關鍵少數本身就是最大的出賣。然而,他們又只管攻擊泛民,不會理會關鍵少數的問題。

我提出的這些問題,支持本土或獨立的人也許會說他們不同意,但由選舉開始至今,沒有任何人嘗試拆解這些問題,然後網上鋪天蓋地的Status說要多幾個「爛仔」入議會。

然後﹖他們寧願放棄代表小眾的張超雄,為的就是要更多「爛仔」。可是,承上的所有問題,在制肘多多的規則下多幾個「爛仔」,失去議會代表弱勢社群的聲音,衡量利弊的準則在哪﹖從來沒出現過,聽得最多的是要更多年青力量入議會對抗共產黨。我不是說一定要支持張超雄而放棄年輕人,但有沒有人可以給我一個簡單的原因,為什麼一個沒有藍圖的抗爭值得犧牲弱勢的代表聲音。就算你不能說服,也至少要嘗試說服我,但現今問題似乎是整個社會都不認為這是必需思考的大問題。

熱血公民說「永續基本法」,又是另一個口號,但程序上如何「永續」﹖熱血公民不單沒有花時間解釋,甚至似乎大部份人都不會去質問究竟如何實踐。我們接受了口號就是現實,不管推論。如果中共不允就總辭公投﹖黃毓民說得出這句話很奇怪,因為當年的辭職公投慘敗收場,他有參與其中,也有「搬龍門」拒絕承認失敗。一個口號,沒有藍圖;一個計劃,不看歷史,所以我們可以衝得很快很快。

我們社會充斥着很多口號,但我們已經不會再去思考這些口號背後的理據,更不會反省-原來我們(我要強調,包括我)在港英的殖民教育下,早已失去政治批判的觸覺,而在二零零三年才開被有少許啟蒙的我們,在這方面只是小學生。

為什麼我們不會反省﹖我想,不是性格問題,不是道德問題,是因為恐懼。

去年九月,雨傘運動一周年,我期待閱讀一些對雨傘運動本質的思考文章,最後大家好像不願回看佔領運動的一切,不願審視與檢討。為何﹖我覺得是因為我們還未學懂處理失敗的情緒。零三年的七一遊行,我們將廿三條立法拉倒;反國教包圍政府,最後如願以償;雨傘運動是九七後最大規模的運動,卻得不到任何成果,換來的反而是更大的打壓、失去的是更多自由。雨傘運動帶來了龐大失敗情緒,我們卻不敢宣之於口,更不會討論。

《十年》的出現,就是一種恐懼的結晶。香港電影一直在政治上很含蓄,就是幾乎所有九七前數年的香港電影都會表示對九七年的恐懼,但鮮有直接討論;回歸後的身分模糊問題也是,以朗天的說法有很多電影其實也是在討論(如《無間道》的臥底電影),但也不會很直接去講。《十年》的直白,可能是代表香港人擔心與恐懼已經到達頂峰。原因,可能就是傘後的失敗主義。

因為失敗情緒無法疏解,我們害怕再失敗,於是我們於是將雨傘神聖化。就是因為要將它神聖化,我們逃避反思,要讓它變得神秘。但這種神秘令參與過運動的人存在一條永遠無法排解的裂縫,讓我們永遠無法團結。

雨傘運動,旺角、金鐘與銅鑼灣有完全不同的生態;就是在金鐘,有前線與後方,有着很不同的思考方式;在前線與後方中間,有一個充滿內部矛盾的灰色地帶,永恆地辯論着「升級」與「和理非非」的本質問題;早期與後期的參與者抱着不同的想法;參與者被不同的人鼓舞及支持,有的是前線的獨立戰士、有的跟隨熱血公民、有的不分你我他地共同作戰、有的由始至終都是「佔中」派,有的是學聯及學民思潮......神聖化的雨傘運動變成一個黃色的圖騰,強調共同回憶與經驗,然而其實運動本身就存在很多分歧,分歧源自不同參加者有共同但有更多不同的回憶。不過,因為雨傘運動已經是神聖圖騰,我們也不可以再細看這些不同。結果,「和理非非」的成為「左膠」,「激進」的就一定是「狗」-我們以標籖來分敵我,每一個參與過佔領的人都突然背着「原罪」,在鬥爭中看着神聖的圖騰淪為空洞的政治工具。

我們不願反省,因為我們害怕再失敗。我們不能承認自己的無知,否則就是失敗,所以只能搶着當專家;我們以口號代替思考,因為我們需要速度,只要有速度就不用靜下來面對兩年前的挫敗......

更重要的是,我們似乎因為逃避,一步又一步地與歷史割裂、將過去簡化,然後高速地製造未經思考的希望。發動過失敗「辭職公投」的人出來再搞一次,舊人物舊故事,但新包裝一樣成功,因為他們不斷與過去割裂,是永遠的「新人」;我們不停說民主黨迂腐,大中華情意結是弱智,但其實這些迂腐的想法曾經是一代人的想法,有着複雜的歷史與情意結,而不少這一代的人仍然是選民或參與運動的人,簡化這些歷史與情意結並定性為「膠」,等如與他們劃清界線,不能爭取他們支持。

另一方面,某些傳統泛民政黨,以為堅持歷史裡的意識形態就是堅持與統一,他們沒有真正了解那些想法背後與香港人心的關係。當年的大中華想法與一些香港人的想法較貼近,有這種立場無可厚非;但回歸後十年,香港人的想法已經近乎一百八十度轉變,但他們仍堅持立場。不好意思,他們要堅持的應該是以社區網絡做貼近民心的事,要堅持的是以實幹與民眾保持距離,而不是自己死守古板的立場,以自己的方式做對香港好的事。換個角度說,這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與歷史割裂,而且不是好心做壞事,而是低智做壞事。

害怕失敗,所以我們逃避過去,然後製造宗教式的新希望。由讀Carl Schmitt的《政治神學(Political Theology)》開始,已經知道政治有一種神學式的操作機理,儘管他說的主要是主權。突然,好像發覺香港的政治重新與宗教結合。問題不是說這種做法有什麼問題(我認為這是必然的結果,不論立場),但問題是為何我們突然對這種宗教式政治有那麼大的渴求。我們需要了解,必須了解。

我們必需要問題一個問題-兩年前的雨傘運動其實是史無前例的龐大和平社會運動,而且受到國際關注,但我們失敗了,而且是徹底失敗了。我們現在還可以什麼嗎﹖如果這麼龐大的運動也失敗,我們還可以做什麼﹖這大概是每一個參與過佔領的人也懷有這問題,但我們似乎連面對與思考的勇氣也輸掉了。

在議會裡,有答案嗎﹖拉布之後拉布,後曾鈺成年代大概可以無顧慮地剪布;佔領主席桌?保安直接趕走就可以。多幾個「爛仔」不會有什麼效果,但至少在一個失敗的結果前,我們看到痛快的場面。劇情,正正跟大台的《城寨英雄》一樣-死的死,傷的傷,但至少都打過。不過,始終會是一套爛劇。

以上寫的,其實也不是馬老闆說的 Intellectual inputs。他說的對,理論化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政治抗爭,而香港人做的往往相反。我們擁有的,就只有status 承載着經不起考驗的論證。我覺得,這個status也好不到哪裡。以薄弱的知識寫完這個 status,我要開始學習排解失敗的情緒,好好出發。日後寫的讀的,要多一點 Intellectual inputs,要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香港。

馬老闆最後引Stuart Hall對身分的看法-身分既是 "being",更是 "becoming"-重要的不單是「我是香港人」,更是我能夠成為怎麼樣的「香港人」。

香港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我仍然很愛這個家。我在佔領中看到人性最美好的光輝,所以我希望成為一個對得住香港人的香港人,為此我會開始努力。

我是香港人,因為想成為更好的香港人。

(這篇文意也許不能說服你什麼,但至少希望可以讓大家多讀一點多思考一點,一起製造真正的 Intellectual inpu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