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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學重新認識香港:讀《疊印:漫步香港文學地景》

以文學重新認識香港:讀《疊印:漫步香港文學地景》

記得之前中大學生會辦了場本土小說研討會類似的活動,海報黑沉沉,書單上的名字,最記得的便是《那夜凌晨》(哎,書名太長,總之係紅van故啦),由於活動的目的陳義頗高,要重新了解本土文學小說,建立香港民族主體云云,所以我再看書單,啞然失笑。

最低限度也要有小思的作品,對吧?

先撇除政治目的不論,香港人確實很少讀歷史,尤其讀自己的歷史,而近年有種趨勢,不管文學還是各方面,都瀰漫著「不需瞻前,只要顧後」的想法,年青人會覺得老鬼目面可憎,過去的社運只是「行禮如儀」,前人創見不及後來者。誠然,後起之秀很多,但是不代表前人之事,前人之文章沒有半點了解的價值。

所以,讀過「疊印:漫步香港文學地景」後,深深體會到編者樊善標用心良苦。

這是一本「瞻前顧後」的書,從文學重新認識香港,書中有十八篇出自居住各區的作者的散文,敘述自己居住之地的日常、風物知識,技法各異,感情俱真深厚真摯,我還頗頗就讀到自己不熟識的地區冷知識而有「長知識了」的感嘆。

疊印一城一地的面貌

據朋友臉書轉述,編者樊善標揭示了,疊印與香港百年歲月變遷的關係,「疊印點解呢?即係啲野疊埋一齊唔清唔楚呢,就係疊印⋯哈哈,其實我地既用意係覺得地景書寫就好像沉積岩一樣,一層層地和上疊加起來。」

所謂地景書寫,簡單來說就是人與地方的故事,千萬個人在香港交集,千萬個故事在香港轉瞬間浮顯、熄滅,疊印出來一大塊不清不楚,顏色反而絢麗。要重新認識香港的「點五步」,就是不要只抽取一時一刻的觀感來判斷當下的香港,整全地閱讀我城,可說是基本倫理。

於是,書中的散文,明顯讀到每位作者對自己所住之處的深刻思考,而且信手拈來不少文壇前輩的作品,戰前的文人怎樣寫香港呢?我敢保證就算中學讀文學,也未能一窺全豹,單單是序言,樊善標提起薩空了的《香港淪陷日記》,已經教我訝異百年以降,多少文人早就看見,早就書寫了香港獨特的美好。

1941年12月22日,聖誕節前夕,薩空了寫道:「香港在戰爭中,天氣反而異常的和暖,半山上的太陽曬的人有點慵懶,海因為沒有船隻往來,顯著特別的幽靜,今天因為回來的早又因為看油池的火,我才發見了香港在戰爭中反而有了靜穆之美,在般含道警察宿舍前我眺望了很久。」

本應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薩空了卻發現香港的靜穆之美,這份幽靜,帶有肅穆之意,也許作者隱隱約約,見到這個城市有種特質,貫徹百年前後發展,經歷過多少風雨,香港比以前變得更加繁忙,在某些脈絡,你會覺得這裏很繁華;幸運的是,地產代理早已明言,城內總有些地方「旺中帶靜」,讓在這裏生活的人,不致完全失了平衡。是的,戰爭在香港從不遠離,儘管現在換了模樣,如果回到兩年前的佔領區,會不會有人舉起傘時,也看到這份靜穆之美?

另一個地景書寫的重要是,你會讀到不少已消失的人、事、物,例如早已拆卸的般含道警察宿舍,現在是堅道花園,一層一層疊加上去,甚至連名字的變就也顯現出來(般含道現稱般咸道)。人人都明白,每個社區不會久遠保持不變,莫講話一排洋房警察宿舍,去年政府斬去般咸道石牆樹,歷史在有權力的人手中,脆弱如此,地景書寫或「地方志」的珍貴之處,便是保留地方風物資料,可供後人全面觀視城市的前世今生。

也不是單純的紀錄

地景書寫與地方志當然有不同,書中隨便舉幾個例子,就會知道書寫自己的社區,筆法虛實交錯,講求感情筆墨濃淡,夾雜私密的情緒,讀來饒有趣味。像徐焯賢的《最真實又最陌生的荃灣》,他寫一封信給K,可能是女朋友吧,信中說到,作者與K在不同時代住過荃灣,也許未曾謀面便已相識。每次約會,作者聽K說荃灣的種種見聞,與自己童年時的殘餘記憶互相比照,「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荃灣,我的荃灣不可能變成你的荃灣,你的荃灣也不可能取代我的。」

兩個人的記憶疊在一起,讀者像第三者,探進作者書寫的荃灣,像進入另一個世界,事實上,我自己也曾經是荃灣人,文中對荃灣城市景觀的變化,尤其是提到萬景峯落成後,像一把刀割開荃灣原有的街道網絡,心有戚戚然。因為我記得小學時,荃新天地連接荃灣大會堂的那道橋,本來是一條簡陋的橋,橋面鋪上瀝青,紅漆鋼鐵支架造成的樓梯,走上去會發出厚重的聲響,甚至令年幼的我邊走,邊害怕天橋隨時崩塌。

那條橋現在變得更穩陣了,但是我竟然記不起,很懊惱,未有荃新天地之前,我走過的那道橋列底通往何方?城市的發展,客觀上確實有消滅歷史的效應,習慣了荃新天地,童年回憶中的一片街景就成了空白。

又看看編輯劉偉成怎樣寫灣仔區。他一起手,喚來香港開埠之初,那個為英國人帶路的水上人「阿群」,作者和阿群漫步現在的灣仔,何其魔幻。全篇文章用水、火兩個元素貫穿,阿群發問,作者回答;石水渠街上無水泉,但是阿群見過,而阿群未見過灣仔被日軍轟炸的情景,也自然未見過日、月、星街,作者解答他的疑惑,為什麼三光齊聚灣仔區。

書寫一個地方,其實不須自我設限,魔幻寫實有之,寄託私密細語有之,而比地方志有趣的是,讀者不但讀出一個地方,讀出風物各樣變遷,更讀出作者的感情,每個作者的文章,是一場與時空的對話,他們引述的各篇前輩作品,與自己的書寫堆疊一起,同樣是寫香港,卻恰恰構建了另外一個時空,文學意義上的香港。

地景書寫:香港文學的獨特質感

「日出東山───啊
雲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鯉魚門的霧》舒巷城

說到文學意義上的香港,我不得不想起兩位十分喜歡的作家:也斯和舒巷城。舒巷城的小說《鯉魚門的霧》為五十年代的香港島,不管是地理還是社會面貌,下了重要的註腳:主角是一個名叫梁大貴的水上青年,離開家鄉鯉魚門十五年後回來,沒有大富大貴,獨自面對四周被霧包圍的故鄉:鯉魚門海峽。五十年代的香港有如離岸的船,此刻身陷濃霧,大陸戰火方休,暗湧轉移到香港為舞台,香港身為殖民地,港英政府忙於應對國共兩黨人士利用香港鬥爭。

而不像薩空了這等南來文人,意外投落一瞥發現靜穆之美,舒巷城生於香港,一方面關心中國,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也有了深厚的結連,他對霧景情有獨鍾,後人讀來,《鯉魚門的霧》和《霧香港》中的霧,配上強烈寫實風格的人物和情節,似乎隱約預示香港的未來,前途如陷五里霧,不知何去何從,那是延續至今的,香港文學的母題,前途不明朗,是香港文學的一個獨特質感。

另一個是強烈的在地刻劃與情感,也斯《街巷人物》是他早年觀察香港城市、野外的短文結集,著眼於小人物、小事情,他在意城市的一磚一石,街巷間的一言一談,野外的一花一草,像編織出七十年代香港大街小巷的變化,以及人心面目,我尤愛其中一篇《吉澳的雲》,筆觸淡然,書寫自己到吉澳遊玩的經歷,自然景物等。也斯的詩觀亦相類似,他的名作《新蒲崗的雨天》、《中午在鰂魚涌》屬於地景書寫,其創作意圖,便是為了奪回香港人自主書寫香港地,香港事的話語權。

文學意義上的香港,和香港其實互為表裏,有甚麼樣的香港,創造了甚麼樣的香港文學,而香港文學與地方社區扣連的獨特質感,又使後人能以另一種角度觀照香港。承先啟後,瞻之在前,我們有需要上下求索,不使自己目光狹窄,以為網上當紅的小說就可以獨當數十年之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