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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塵心念可數知

剎塵心念可數知

再看《一念無明》,第一次看是兩個多月後的事,昨晚從漆黑的戲院出來,我以為水瓶座會忍不住流淚,但我沒有,氣氛不算煽情,我只知道,我沒有經歷過電影裡頭的事,我是不會明白作為精神病患者所面對的身不由己之痛苦,我不會明白照顧病者的家人所承受的壓力,那些我希望永遠都不會感受到的切膚之痛——壓在心口的重力、沒有消散和病發的期限。惟在打開電話的一刻,讀了一則新聞:「將軍澳母女墮樓亡 事發時丈夫未回家 幼子正補習。」我忍唔住流馬尿。

亡者留下遺書,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讀新聞的人關懷熱心一陣子,然後,一些呼籲「要聆聽身邊人」,就像成藥般發揮作用,但也流於表面看似輕易,真的會持之而恆麼?又如果身邊的人某程度都受情緒困擾,連醫生也想秒速打發病人,又真是十分難搞,近年情緒病開始受人關注,哪到底是什麼回事,其實活在緊張得要命、搵食要緊的地方,人人都會有瘋癲發作的時候。看完電影,我們不會成為躁鬱症專家,電影作為一扇窗讓我們窺探身邊人、陌生人的反應,拍片、言語暴力、詆毀、惡意中傷、歧視,以及網絡欺凌共犯,在在提醒自己不要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又或者我們都曾經是參與者,不要再做幫兇了。

我們未必是黃世東、未必是呂婉蓉、未必是黃父,但某程度我們與Louis的心理狀況接近,高壓力工作跑數,學黃世東話齋,日日逼巴士逼地鐵返工,日做十幾個鐘,回家繼續做......Louis做投資分區經理,公司裁半組人,點做?他最後選擇了在中環跳樓死。我們都像Louis被工作生活逼得快樂不起,卻又神經不來。

余文樂在天台一幕,對著余小朋友說:「呢度可能唔適合佢晌度。」這陳述句明顯向觀眾發問——他可以去哪裡?哪裡才適合容下像他這樣的人?黃世東那刻以花自況,他可以去得邊呢?劏房容不下他,沒有公司肯請他。

他有選擇麼?眼前只有兩條路,一、繼續住劏房;二、返回青山。

《一念無明》像一部跟觀眾對話的電影,他提出很多疑問、人生交叉剔的抉擇時刻反問觀眾。答案無人知曉,得要繼續行才知下一步會如何。

錯手殺母、炒窩輪欠下一身債、痛失美好婚姻、傷害最深愛的人,一切都返唔到轉頭。黃世東所承受的情緒壓力不致爆煲才怪,而他的表現其實異常克制。有一幕如此輕盈亦來得重要:他跑......彷彿要釋放所有委屈,一直跑,跑在無人的街道上。這個長鏡給了他和觀眾一個情緒發洩的出口。想起《四百擊》安坦旦奴狂奔到海邊,我們需要釋放,像狂人無止境的逃跑。音樂起來,黃衍仁的音樂起了說書人的作用,他在說這座城市的人,現實眾生,一把在黑夜中澄明眼睛的結他,為最烏黑的壓下潔白的韻。「一呼一吸將要被重新定義......」電影觸及精神內在的層次,證明音樂的能量是很重要的。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世東反問老豆:「我不正常嗎?」問了兩遍,然後再說:「唔通你哋就係正常咩?」我們可以重新界定所有定義嗎?新的世界定義從哪裡開始?有order地 bipolar ......

人笑我癡,我笑別人太瘋癲。

水從浴室門縫滲出的一個鏡頭,出現多遍;膠格填滿血水的鏡頭,也出現兩次,這些過場異常血腥和安靜,儼然定格思考——最沉重的生存意義,又重複提醒觀眾:誰來界定什麼一時?誰來界定何謂錯手?那刻母子在浴室如困獸鬥,那一念又是什麼?如果老母當著你面大罵:「唔係你個仆街仔揪住我衫尾,我早就走左,唔使好似依家咁折墮。」你會如何反應?會送她入老人院?還是繼續幫她抹屎抹尿?黃世東堅持不送老人家入院真心有幾多人支持?我估假如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絕大部分人都不會想做黃世東,我們寧願選擇做身處美國的細佬,不聞不問,給錢就能買個寧靜,自己呃自己,有時未必不快樂。

「打開這幻象或約定我為何需要逃走。」——《裝睡的人》

看《一念無明》不知怎的會翻開觀影的記憶——想起張作驥的《醉·生夢死》,每一位角色都在尋找出口,在沒有空間之下找一息喘氣的空間,再看看如何走下去。連做功課的余小朋友對「唔讀書點樣往上流?」的金句也能倒背如流,他志願是種花,可悲的是,連毛也未生齊的小學生也明瞭,要成為香港所謂成功人士之道就是「靠錢搵錢」。靠一雙手,在母親眼中無出息,預要住一世劏房,等揸兜。余小朋友做不成小王子,因為這裡容不下發夢的人。

《一念無明》壓得人呼不過氣,因為內裡懂得關懷和體諒的人很少,劏房那位外籍鄰居(好似是十年《浮瓜》開槍的演員)是真心關懷世東,他同理心比私心大,要體諒別人比踩多一腳更難做,這座城市正正缺乏耐性和同理心。

父與子擁抱的一記,編導為電影結局打上一個分號,沒一個明確的定數,接下來如何,往後的日子,其實早在黃父小組分享時已有定數,他大半生都在逃避,現在是時候面對,他已表明決心和意願,作一個意願很容易,如同做仆街一樣將事情放開一邊,眼不見為乾淨,但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他決心要跟他同行,余小朋友口中的小狐狸其實從來沒有失蹤,狐狸告訴小王子一個秘密,「你在玫瑰身上所花費的時間,讓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牠只是一直躲起來,避到不能再避「返唔到轉頭」時便出來,山不轉路轉,一念之差,在乎明不明需要何時轉念。

有一鏡,頗深刻,人與空間的關係,鏡頭由下格床緩緩升高,盡見斗室,再看見黃父的背影,他不讀《尋夢園》,正在細閱躁鬱症的小冊子,接近黃昏的陽光射進紛暗的劏房,帶來難得的溫暖,這個處理微小卻觸動,畫面勝過千言萬語,而我想不到貼床靠牆那邊,如何有空間放組攝影機在哪裡!?

他們住的地方,在土瓜灣附近,坐在天台能看到城市的邊緣,那裡是海,兩人遙望眾生,看著城市高度發展,留給人的只有一念殘影。我們用眼睛真能看得清?眾生心中剎那剎那現起的每一個念頭,其根源於每一個人累劫以來,積存在內心的所有,一念無明又叫「煩惱障」。

要如何面對種種失去?在未失去所有之前,踏前一步,擁抱一抱。「無事嘅」彷彿成為黃世東唯一走下去的迥音。他是需要這個聲音。

一念。萬念。

《一念無明》,一扇窗看一念,萬念留待觀眾用心神感應。我們無法感受所有,若能感受到一絲光,好像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