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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黑夜 看星作夢

秋雨黑夜  看星作夢

Peter Paul Rubens. 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

太二1–23

2018年12月24日鰂魚涌浸信會平安夜講章

聖誕快樂!?

聖誕節,往往被視作普天同慶、普世歡騰的日子。不過,所謂的「普天」、「普世」,最初應指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地方。後來,受資本主義商業化的洗禮,才演變為世俗社會中刺激消費的節日。今天在香港,大家習慣了聖誕節在12月25及26日享有兩天的法定公假,部分機構甚至在12月24日提早休息。雖然基督徒及天主教徒佔香港人口不超過10%,但全城卻洋溢著濃厚的聖誕節目氣氛。

翻查歷史檔案,最早見到有關公眾假期的條例是在1875年7月7日在定例局通過。當時,全年只有五天的公眾假期及五天的銀行假期,聖誕節便佔了5天的公假其中兩天,而復活節後的周一,也佔了五天銀行假的一天。當然,這乃受惠於殖民地時代對基督教節日的重視。1997年主權移交後,原有英式的假期悉被取代。經過多年的努力,佛誕終於在1999年列為公眾假期。此後,孔教一直爭取孔誕也應享有同等地位。據悉,香港天主教及基督教團體也同意減去三天復活節假期中一天,讓予孔誕。不過,2010年政府經過諮詢公眾後,決定維持不變。原因並不是市民重視基督教的復活節,而是反對失去一連三天的長假期(long weekend)。

可以說,香港支撐著聖誕節(及復活節)的基礎,並不是由於基督教在本地社會有很重要的影響力,而是一種建基於香港人的習慣,而這個習慣又是與資本主義的消費及消閒心態有著密切關係,宗教信仰的價值,其實並不重要。不誇張地說,如果日後特區政府以「七天黃金假」來取代聖誕節及復活節,講求實際的香港人大抵也不會反對!

反觀鄰近香港兩個華人社會──中國及台灣,聖誕及復活節都不是公眾假期(台灣在1963年將12月25日的行憲紀念日定為國定假期,但在2000年取消)。不過,由於受到資本主義及消費主義的影響,仍然見到濃厚的「耶誕」節目氣氛。但近日大家如果有留意新聞,也知道中國各地,政府要為慶祝聖誕降溫,不少地方的商場,甚至被禁止作有關聖誕的裝飾與慶祝。

因此,聖誕節如何被記念,甚至能否被記念,絕非簡單的課題。在某些地方,慶祝聖誕絕對是自由的事,但對基督徒而言,卻要反思這是否成為另一種「消費」信仰的日子?而在另一些地方,記念聖誕卻成為不受歡迎的行為。基督徒或教會要記念聖誕,卻又要承受不同程度的政治代價。

令人不安的星

《馬太福音》記載了第一個聖誕,經文呈現出來的,既不是普世歡騰的節日,也當然談不上消費主態的氛圍,而是一頁充滿張力的歷史……

耶穌誕生在希律王執政的時代。希律王是羅馬帝國殖民統治下,實行「猶人治猶」而設立的猶太行省的傀儡統治者。歷史記載,這位大希律王沒有猶太王室血統,完全是在羅馬帝國的扶植下得到帝位。為鞏固權力及地位,他不惜一切手段,勢要鏟除所有威脅權位的人,即使大希律王的妻子及三名兒子也死於其手下。同時,他要致力擴大領地,大規模開展建設,包括重建聖殿。表面上繁榮穩定的經濟,反映出接受羅馬殖民統治的亡國民族,在希律管治下處於前所未有的盛世。大希律王要打造的,正是一個以他為核心,凝造出復興猶太民族猶太夢的新時代。

然而,在夜間劃破長空的一顆星,卻對這個依靠權力支撐的偽裝盛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馬太福音》記載,幾位來自東方的智者來到權力的中心耶路撤冷,在宣告一個消息:「那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的在哪裏?我們在東方看見他的星,特來拜他。」(二2)「猶太人的王」是希伯來民族一直期盼的彌賽亞,意味著民族的解放與復興。對崇尚權力的統治者而言,聽到「猶太人的王」將要降生時,完全刺中心底痛處。「希律王聽見了,就心裏不安」(二3a)。

智者在耶路撤冷城散佈「猶太人的王」的消息,不僅令希律王「不安」,也引起了全城人的不安(二3b)。我們可理解希律王的不安,但為何全城人也因此消息不安?一個可能是,因為希律王的「不安」,引起全城人的不安。但我們也不排除,當時耶路撤冷城中不少猶太人,早已習慣羅馬帝國的殖民統治,他們不會因為亡國奴的身分而耿耿於懷,反倒因著背靠羅馬帝國,分享到盛世利益而沾沾自滿。他們對大希律的殘暴也許心存畏懼,但又認為自己既是沒有野心及企圖改變現狀的順民,更打從心底裏認同以政治手段打壓破壞社會秩序及繁榮穩定者,也未嘗不是壞事。因此,當他們聽到智者宣揚「猶太人之王」要誕生的消息時,並不是興奮期待,反倒憂慮會否威脅他們所要維持的現狀。他們推崇的「耶城價值」是:「繁榮穩定」、「不要搞事」、「搵食最緊要」、「人要進來,貨要出去」、「耶路撤冷是首富之都」、「耶城發大財」……總之,「現實」與「價格」最重要,千萬不要跟我談甚麼「理想」與「價值」──「猶太人之王」,我才沒有興趣呢……

嫉忌猜疑的大希律王,本來可控告智者「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及「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罪,不過,善於攻心計的希律王,決定「放長線釣大魚」,暗地裏召見智者,查問那星是甚麼時候出現,並跟他們說:「你們去仔細尋訪那小孩子,找到了就來報信,我也好去拜他。」(二7–8)智者不虞有詐,順著那顆星的引領,「一直行到小孩子所在地方的上方就停住了。他們看見那星,就非常歡喜」。然後,他們將預備好的禮物獻上。這是第一個聖誕夜。

大抓捕的陰影

智者成為首批朝拜聖嬰的人。不過,《馬太福音》緊接下來的叙事,卻充滿著暴力及殺機。智者在朝拜聖嬰後,夜間在夢中獲上主指示,不要回去見希律,於是他們就從別的路回自己的家鄉。希律不見智者回來告密,極其憤怒。為要斬草除根,他竟決定將伯利恆城裏和四境所有兩歲以下的男孩都抓捕殺盡(二16)。我們不知道當時有多少男孩被殺,但是這並不是數量多少的問題,想像一下當時多少家庭僅僅因為當權者的「不安」而無辜遭害,多少母親為保自己男孩的性命而被牽連。第一個聖誕,沒有普天同慶的歡樂,反倒是哀鴻遍地……盡是「伯利恆母親」的哀哭之聲!而這一切,沒有任何原因,只是當權者內心的不安,為保一己權力而不擇手段的抓捕殺戮。

由於有主的使者在夢中向約瑟顯現,說:「起來!帶著小孩子和他母親逃往埃及,住在那裏,等我的指示;因為希律要搜尋那小孩子來殺害他。」(二13)約瑟及馬利亞還來不及思考,只得匆忙帶著耶穌逃命至埃及。直至希律死後,主的使者在約瑟夢中向他顯現,說:「起來,帶著小孩子和他母親回以色列地去!因為要殺害這小孩子的人已經死了。」(二19–20)約瑟便舉家進入以色列地。這時,希律三名兒子繼位,分別治理猶大行省。約瑟再一次在夢獲指示,要進入加利利境內,回到拿撒勒城定居。

《馬大福音》看似平淡的叙述,背後承載著約瑟一家顛沛流離的逃亡之旅。新生嬰孩的誕生,應是舉家興奮之事,但現在一家遇上突如其來的逆境。當他們逃到埃及後,定會聽到希律屠殺男孩一事,並興幸自己得以避過一劫。然後又再次在夢中被召回到以色列地。能夠回家無疑令人高興,但內心仍是忐忑不安……大希律雖然死了,但繼位的兒子會否追剿漏網之魚?當然,約瑟其實對這一切也無法完全參透,對他們一家而言,保命才是首要的關注。但不論是在埃及或是以色列地,曾經逃亡的經歷,以及大屠殺倖存者的心理陰影,又豈能輕易抹掉?

秋風秋雨愁煞人

來自東方的星星,劃破了黑夜,打破了由羅馬帝國與猶太傀儡政權共謀合作下開啟的盛世。當權者的不安,帶來伯利恆城內的抓捕殺戮。第一個世紀的首個聖誕,呈現出當權者對彌賽亞的恐懼,也預告了地上權柄與天國價值無法調和的對立。第一個世紀的首個聖誕,絕非今天眾人期待的白色聖誕,而是彌漫著白色恐怖的恐懼氛圍。對眾多痛失親兒的家人,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漫長黑夜,以及無法解說及釋懷的苦難……

沒想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國教會同樣經歷文化大革命後前所未有的打壓與逼害。從2014年至今,在浙江及河南省,展開了大規模的強拆十字架運動。除了十架外,其他地方又禁止信徒張貼基督教春聯、禁止佩載宗教飾物的禁令……在中國更廣泛的地區,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被當局禁止參與宗教活動,甚至禁足於宗教活動場所。教會被禁止舉辦兒童主日學、夏令營及冬令營等活動。全國各地開展針對家庭教會的專項治理行動;北京、河南、廣州、成都有著名的家庭教會受到嚴厲打壓,甚至被取締。近日成都秋雨聖約教會更有大規模的抓捕行動,主任牧師王怡及師母,更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被捕……此外,政府認可的三自教會,又要全面配合「基督教中國化」的政治工程,強行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讀入信仰教導之內。「跟黨走、聽黨話」的政治標語,張貼在教會外牆。地方基層政府全面加強對宗教活動場所及宗教人士的管控。抑有進者,更有在學青少年人及任公職的成年人,因外在壓力須否認自己的宗教信仰……這一切,就好像第一世紀大量男孩無辜被殺戳一樣,沒有任何理由,僅僅是由於當權者內心的不安以及對權力的執迷……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同樣也讓我們見到「全城人的不安」:除了因著中國宗教自由的倒退而令人不安外,令人費解的是,當有人為了宗教自由受打壓及為受苦中的信徒而發聲時,這些言行竟帶來另一些人的不安。他們或擔心任何批評或反對中國政府的行為,會換來更大的打壓;或是不希望影響到與當權者合作與友好關係,不僅自己沉默,甚至反對其他人發聲……正如大希律欺騙智者,當下的當權者,也企圖以虛假的「宗教信仰自由獲得充分保障」「依法管理宗教事務」來掩飾粗暴的打壓……希律王口中說要去「拜」新生王,骨子裏卻是要全民向他跪拜。今天口稱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謊言,實際上卻要求宗教向權力下拜,換取那愈益收窄的鳥籠中的空間……

此時此地的中國教會及信徒,承受到各種管控與打壓,仿彿再次陷於漫長的黑夜之中……

看星做夢

面對漫長黑夜,難免令人感到迷失及絕望,就像走進暗室之中,或是在迷宮中行走,走來走向,卻不知出路在何處。龍應台曾說,當你在迷宮中走不出來的時候,可以在晚上仰望星空。陳健民在最後一課中說:「遙遙長路,有時真的覺得前路茫茫,燈有時會暗淡。暗夜裡,可以怎樣?我想只能看星。」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又引述了大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一句話:「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古往今來,原來都表達了在黑夜中看星的信念。

別忘記,第一世紀的黑夜那顆來自東方的星。這星預表了猶太人的王,就是彌賽亞。「他們看見那星,就非常歡喜」(二10)。智者被星引領,最後與救主相遇。是的,也是這顆星,令希律王感到不安,動下殺機,讓無數的家庭承受苦難。不過,這星所標記的救主,卻成為黑暗中的光明,苦難中的盼望。正如馬利亞在「尊主頌」中說:

他用膀臂施展大能;他趕散心裏妄想的狂傲人。
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
他叫飢餓的飽餐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路一51–53)

基督的降生,顛覆了世上的價值,挑戰世人要維持的秩序,令他們感到「不安」。同樣,基督的捨己犧牲,也宣告了上主的在罪惡權勢中要開展救贖計劃。黑夜中的這顆星,是帶給我們不安?還是因著與主相遇,在苦難中得著盼望與力量?

秋雨黑夜之中,除了看星,還可以做夢。

智者及約瑟,先後在夢中與主相遇,並得著引領。夢總予人一種超現實的感覺。其實,夢既是現實,又是超現實的。夢是現實,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夢是一種現實的反映。不曉得最近你的夢境是甚麼?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此意。因此,智者的夢,未嘗不是反映出他們對希律王的謊言的反覆再思,而約瑟接二連三地作有關去留的夢,相信也是他終日思索的實存困擾。但,夢又是超現實的,因為上主就在迷惘與迷惑之中,向人發出召喚,讓人認清現實,不再裝睡,並在上主的同在與應許中,迎向生命的挑戰。是的,上主的召命與異象,都是跟我們的糾纏與尋索相關。因此,智者決定冒著生命危險,違抗希律的命令,而約瑟則毅然舉家離開埃及,回到以色列。夜間做夢,不是甘於接受現實的擺佈,而是踏上未知之路,迎接生命的改變。

黑夜中的相信

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納粹大屠殺倖存者維瑟爾(Elie Wiesel),在1958年,寫下了關於納粹集中營的回憶錄《夜》──「夜晚變得漫長,漫長到無止無盡」。《夜》原名《而世界依然緘默》,呈現出黑夜中,人所感受的無助、絕望與孤單。原來,在戰後整整十年,他一直無法提筆寫下關於集中營中的恐佈經歷。但後來終領悟到,活下來的倖存者,該為存活賦予意義,出於保存「記憶」的責任,為了讓未來的世代了解過去,他拒絕遺忘,寫下了《夜》。

無盡黑夜在吞蝕生命,因著對自身遭遇的荒謬,甚至對信仰產生動搖,最後變得緘默。目睹集中營的悲劇,維瑟爾發出「上帝在哪裡?」的質問。後來他說:「我們既無法接受有上帝存在的納粹奧斯威辛集中營,也無法接受沒有上帝存在的奧斯威辛。那麼,要如何去理解上帝的沉默不語呢?」

早前江丕盛老師撰文,提及維瑟爾被關進集中營前,曾遇到一位剛從波蘭逃出來年輕人。當時,每個人都懇求這年輕人講述波蘭集中營大屠殺的傳聞。但他卻始終沉默。後來年輕人只是唱了一首歌Ani Ma’amin(我相信,I believe)作回應:「我相信,全然深信彌賽亞的到來,即便他或會耽擱一陣,儘管如此,我相信我每天仍然會期待他的來臨。」這就是年輕人的回答:是的,我們的世界崩潰了,但卻勇敢地堅信這世界仍然可以被贖回,因為這只不過是彌賽亞再一次耽擱。這首詩歌,承載著猶太人的信仰傳統和苦難歷史,藉著唱Ani Ma’amin,猶太人相信上主沒有離棄他們,在無數的劫難中繼續保持信仰、懷著希望。原來,相信與盼望可以與質疑並存,正如捷克前總統哈維爾(Václav Havel)曾說:「盼望和樂觀截然不同。盼望不是深信某件事必定成功,而是認定那件事必有意義,不論它結果如何。」(“Hope is definitely not the same thing as optimism. It is not the conviction that something will turn out well, but the certainty that something makes sense, regardless of how it turns out.” Václav Havel, Disturbing the Peace.)

按教會年曆,聖誕節前的四個星期是將臨期的開始。但將臨期除了慶祝耶穌基督的降生外,也是要信徒預備迎接基督第二次降臨。將臨期燃點的四枝蠟燭,分別代表盼望、信心、喜樂、平安。這正是基督再來的漫長等待中,讓面對各種挑戰,甚至是活在黑暗與苦難中的信徒及教會,唯一可以持守的價值及信念。

納粹大屠殺並非個別的歷史,早於第一個世紀的希律王,便下令屠殺男孩。明年是六四屠殺三十周年,這也是出於當權者的不安。反觀今天,也是一個荒謬的世代。那邊廂,十字架在中國各地被強拆,宗教自由受到打壓……這邊廂,謊言充斥,是非顛倒,價值崩壞。是的,即或在漫長黑夜之中,但我們仍然要堅守價值,拒絕向現實低頭。在黑夜中仰望那顆星,面對現實的挑戰卻仍有夢想。在不合理的現實中堅持信念,不要放棄想像上主給我們的異象。也許黑夜仍是漫長,但仍存著盼望底相信,這世界仍然可以被上主贖回。

維瑟爾說: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大屠殺的悲劇,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某種回應。「我只知道在責任裏可以找到『回應』」(“There is ‘response’ in responsibility.” )。秋風秋雨愁煞人,面對看似無盡的黑夜,讓我們一起仰望代表救贖主的那顆星,敢於超越現實地做夢,聆聽上主的召命,這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所要看見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