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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7報摘:新男人主義+轉性香港+小書店

閱讀趨勢﹕轉性香港

 【明報專訊】編按﹕文化人梁文道近年致力推動讀書風氣,深有所感,卻也深有所憂。他最近「下海」,跟朋友合辦「UP」出版社,企圖替本地出版掀起健康新風。這篇文章,是其出版社的出發宣言,但也同時是他對香港閱讀趨勢的分析和建言,唯望香港確能像他所樂觀期待,走向多元,走向深度,走向進步。

 如果今天的香港真是衰微了,那麼我們還真得好好感謝這場盛大的隕落。因為在香港最光輝最繁榮的年代,幾個人湊在一起搞出版社,絕對是種浪漫的自殺方式。在那個令許多人念其光華痛其退色的年代裏,我們這個城市是不看書的,或者看書但不敢承認,又或者在家裏偷偷摸摸地讀《尤利西斯》然後在地鐵裏要被迫拿本《一分鐘經理》,以免被人當作怪物般恥笑。

 恥於看書的反智年代

 不看書,不敢看書,甚至恥於看書,這種城市性格側面地突顯了很多人都詬病過的另一種傾向﹕反智,而且是很字面意義上的反智,我們反對任何有智慧的人和事。腦子只要稍微轉得複雜一點,就是深奧,就是沉悶。我們熱愛旅行,但是所有的旅遊地點最後都變成了「食、買、蒲」的背景﹔而電視旅遊節目令人印像最深刻的畫面,就是一幫帥哥靚女在鏡頭前齊擺勝利手勢。我們不鼓勵富商支持文化藝術,但是極度關注他們怎樣為藝人(英文叫做Artist)置屋埋單。說起娛樂界,又不免想起黃家駒那句令人神傷的「香港只有娛樂界,沒有樂壇」。誠然,你何時見過有記者去問湯漢斯﹕「你拍電影拍得這麼好,什麼時候出唱片呢﹖」然而,我們的藝人卻一定要走影、視、歌三棲的道路。專業這個字眼,看來我們有自己的一套定義。

 這樣的文化是怎麼來的呢﹖不好說。但每次我見到一些位居高層的企業巨頭和執傳媒文化工業牛耳多年的大人物抱怨香港人沒質素,說香港人一代不如一代,說香港已經被邊緣化了,就忍不住想笑。這一代人常常自命精英,覺得整個香港的榮景都是他們製造的。但是他們怎麼不想一想,他們口中的「下一代」是誰培養出來的,又是在什麼樣子的社會環境底下長大的呢﹖這種社會環境的形成,他們敢說完全與自己無關嗎﹖

 即食文化

 這一代香港人中的精英陳冠中,在他非常自省非常犀利的〈我們這一代香港人〉一文裏如是說﹕「我們這批人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好到什麼地步,其實並不是因為我們怎麼聰明,而是因為有一個歷史的大環境在後面成就我們」。「我這批人開始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多靈活、多有才華了。我們不管那個行業都是很快就學會了,賺到了,認為自己了不起了,又轉去做更賺錢的」。「在出道的1970和1980年代,我們在經濟上嘗到甜頭,這成了路徑依賴,導至我們的賺錢板斧、知識結構、國際觀都是局部的、選擇性的,還以為自己見多識廣。」

  這一代人還按自己的樣子,塑造了香港城市的特徵。陳冠中又說﹕「沒什麼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的壓力,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這已經成為整個社會的一種思想心態﹕我們自以為隨機應變,什麼都能學能做,用最有效的方法,在最短的時間內過關交貨,以求那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報。」

  在這樣的心態指導之下,香港形成了標誌性的即食文化﹔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中,我們不看書,除非是為了考試,或者有即時見效的用處。

 很多人說香港太小,所以嚴肅的出版搞不起來,另類音樂的唱片賣得不好,劇場演出的上座率不高。其實這只是種似是而非的說法。且看人口數字,比起許多北歐國家,香港的700萬人並不算是小數目。但為什麼香港就是養不起一份可以自給自足的文化雜誌,一家終年無休的爵士樂會館呢﹖關鍵在於我們的人口雖然不少,但是大家的口味太過雷同。說到下班後的娛樂,我們第一個浮起的念頭就是唱K,而且到了卡拉OK之後,大家都搶唱同一首歌。畢竟,我們都是陳冠中所說的那一代人,或者他們的後裔。

 因此問題不在人數的多寡,在於人群的類別,市場的區隔。曾經有朋友提出一個想法,他認為只要有一萬人,這一萬人會逛畫展,會聽音樂會,會買本地嚴肅作家的作品,我們的文化環境就會大為改觀了。我不知道一萬人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這種估算有多科學﹔但是我們都知道他說的這一萬人其實是一個概念,是一群critical mass,是一群決定性的少數。有這樣的一群文化消費者,市場的面貌就能稍顯多樣,甚至可以達到一個臨界點,讓量變引起質變。這是很多年前談過的話題了,恍如幻想,當時大家都還看不到出路。

 香港變了 我們帶點寄望

 可是就在這幾年之間,也不知是SARS的後果,還是與七一有關,香港變了。樂壇多了一批標榜自己作曲自己演唱的實力派「創作歌手」,最大的電視台開始找一些過去肯定是毒藥的文化人主持旅遊節目介紹異國歷史,據說連圖書的銷售數字都增加了許多。好像香港人在金融風暴、樓市崩塌之後開始懷疑自己,覺得自己似乎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無敵,同時也對自己曾經擁抱的價值和口味感到不大足夠不太滿意。我們開始想要更多不同以往的東西。這個「我們」還是以前的香港人嗎﹖

 也是這幾年,一個又一個的新團體誕生了,他們的立場觀點不一,背後財源的大小有異。但是他們都很年輕,甚至以此自豪。轉眼之間,他們有的建設了民間記者 聚的網站,有的深入基層投身社會運動,有的開起了沙龍智庫,甚至還乾脆加入政壇協助組黨。他們是香港所不熟悉的陌生人,他們是下一代香港人。

 有趣的是,一切變化不全來自新青年,就連「上一代」香港人也在自我改造,脫胎換骨地成了「下一代」。就舉一個例子,規劃師和建築師都是香港地產主導的經濟模式的既得利益者。海填得愈多,舊區拆得愈快,他們得到的好處才會更大。但是近年突然有一些建築師和規劃師跑出來反對填海,維護古蹟,甚至捲起衣袖義務協助老區的街坊悍舊社區,而且其中不乏「上了岸」的「上一代」。

  難道我們正在目睹香港的典範轉移,香港人集體的世代交替﹖香港是不是正要變成另一代的香港﹖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我們幾個朋友才會聚在一起,成立「上書局」。帶一點寄望,為了我們下一代香港人。

 文/梁文道

小書店的風骨

 【明報專訊】書店風景優美,很多人羨慕書店店員的工作,卻猜不到店員工作繁重而瑣碎。我坐在收銀桌的這一端看世界,借用行業關鍵詞的概念,從另一角度看香港出版業的狀。

 小書店─靈活親切

 台灣的詹宏志曾預言,隨書店的趨勢發展,未來的書店規模將會分走兩極─剩下來生存到的,不是大型的連鎖書店,便是小型的個性書店。在香港尚未看到博物館型的旗艦書店之前,我們只有期盼不同的小書店為香港弄出一點閱讀的特色趣味來。當大部分上樓書店的選書趨向大眾化的時候,理應出現更多專題性的小書店,各自擁攬自己的目標社群,避免同業之間的激烈競爭。但事實上,現在我們只有看見更多的簡體字書店,將一式一樣的內地出版上架。到底是香港讀者只顧追捧流行讀物,還是書店經營者忽視了書店選書時應具有的書店風骨﹖這些倒模書店受了面積「小」的藏書限制,卻發揮不到「小」帶來的書店靈活性和親切性。

 發行商─業界拍檔

 發行網絡之於出版事業,儼如你身體內的血管脈絡,把養分適時適量的傳送到身體各個器官。這是一個很實在的物流議題,發行未必有好壞之分,而是在於你有沒有選擇一個切合你需要的發行商而已。曾經有出版社的朋友到書店來查詢他們出版書籍的銷售和存貨的情,甫看到自己的心血作品不再在書架之上,便主動說他們會找發行商催促補貨云云。書店選書購書,是書店自己的事情,我們不願看到有一間發行商,能夠自作主張,把書店沒有訂貨或補貨的書,送到出版社指定的書店吧。試問一間好書店又怎會讓一本切合自己性格的好書長期缺貨﹖

 自資出版─獨立精神

 坊間有不少公司提供所謂一條龍出版服務,向作者收取為數不少的出版費用,聲稱為他們完一個出版夢。我自己卻擁戴一個較傳統的出版銷售概念,認為出版社應聯同作者尋找目標讀者,讓讀者透過在書店買書的消費行為,來向作者投一信任選票。如果你真的希望印製一本屬於自己的小書,我會勸你找一個符合獨立精神的手作印刷方案,把數量少如20本的書,放到自己常到的書店寄賣。又若果你自覺才華潛藏多年,嘔心瀝血創作了一部曠世巨著,何不積極投文於中港台出版機構自薦,找一個欣賞你作品的伯樂﹖

 折扣─窒礙生存

 如果你在書店內找到一本心頭好,定價港幣50元。為什麼你不會心甘情願將50大元付上,讓出版事業整條供應鏈內的不同崗位,獲得這個定價之內按比例的應有合理回報﹖透過這樣的合理回報,出版業界才能在新的出版方案中持續發展,為你繼續帶來好書。每當書店給你折扣,其實就是在大幅削弱自己的營運收入,但你會因為折扣的緣故而多買書店的推介書嗎﹖酒樓飯店總會在父親節、母親節晚上提高套餐的價格,或者在世界盃播映期間茶餐廳也要設最低消費﹔對於書,你有沒有聽聞在霍金訪港期間,書店可以提高《時間簡史》的售價﹖

 禁止飲食─愛惜書本

 我們在書店的大門口貼了一張這樣的告示﹕「若你愛惜書本,你會知道,書店內不准飲食」。結果,我們還是要不斷提醒來書店看書的人,把杯子冒水珠的芒果西瓜凍飲,從豬肉上書本的封面移走。我想說,書店店員對不愛惜書本的人,永遠不會提供誠懇和親切的服務態度。

 散貨場─一種書緣

 不要再難為出版業界吧。7月的書展除了是推銷新書的重要時機之外,也是一個出版業界很重要的「Convention」。是業內交換名片的時候,也是一個接觸海外買家的好時機。更重要的是,在書展攤位中擺放存貨也是一種行業智慧,為的是減少貨倉存量,才能在未來的日子引入更多新書種。對於那些書展以外整年不逛書店的顧客來說,在散貨場內找到書也是一種美麗的人書情緣吧。

 媒體推介─不如信自己

 你聽到電台DJ介紹一本書,特意到書店找書。如果剛好賣完,為什麼沒有興趣順道在書架上挑選另一本書﹖難道你就只會相信「Celebrity」的某一選擇,而不相信自己擁有為自己選書的能力﹖請緊記,店員隨時樂意給你意見。畢竟店員每天接觸的書本種類,遠多過大氣電波內侃侃而談的人。

 文﹕莊國棟@阿麥書房

新男人主義﹖
─香港先生‧施丹‧成龍

 【明報專訊】如果節目司儀鄭裕玲所強調,「香港先生選舉」乃一次「創造男士新主義」的壯舉是為正確,那麼施丹的鐵頭撞擊,以及成龍的紅館爆粗,都跟「香港先生」異曲同工,以血肉之身示範一次如此「新男人」形象,其實只是陳年印記。

 聚焦身體,否想型男

  我覺得,自己不是男人。

 尤其看到一個又一個自信十足的「香港先生」參賽者,都以想當然的英氣眼神,似要發放無盡能量把(女)觀眾電擊嗚呼,我更自覺沒有一個容身之所。我曾經想像,如果自己真的參選「香港先生」,與其他參賽者被司儀逐一介紹出場﹕「A君要為大家表演森巴舞,示範佢健碩身段﹗」「B君要為大家表演自衛術,示範佢 強勁肌肉﹗」「C君要為大家表演打排球,示範佢敏捷活力﹗」然後司儀高呼我的名字﹕「佢要為大家表演棟篤笑,示範佢幽默口齒﹗」說時我步出舞台,先站於台中,卻又未作聲已被(女)觀眾狂笑,她們必然會氣絕身亡,因為如此一個沒肌肉身段與活力陽光的男士竟敢獻醜,是為自虐/謔高潮。

 香港先生‧肌肉‧理想型﹖

 「香港先生選舉」在節目中不停強調,理想男人不是純粹肌肉發達,頭腦簡單,還要有溫柔與智慧──如此一說,是為香港小姐那「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再現。然而,當節目過程多次把鏡頭近距離拍出在場女士咿嘩鬼叫,更因參賽者們以泳褲示人及乘勢扯掉上衣,拍下眾女士的掩口高呼,都只不過是表現那對身體的持續聚焦 ﹔當然,身體無過,卻只是因眾女士對身體的張狂而暗地表明此一節目仍是以肌肉為上。不錯的是,節目開首司儀強調這是一次全女性主導的選舉,不同界別的女士皆在觀眾席間似乎充權表態,更由香港大學社工學系的何式凝博士解話,說這不是一次選老公男友的活動,而是將平日不敢多想/講的理想型男推選成名──如此論說,實質只是簡化地為慣性香港小姐選舉中,對女性身體的凝視逆轉﹔在聽來合情合理的準則下合法平權,其實莫過於被電視節目的安排取向變得單薄,沒有進一步為所謂「女性主導」言說什麼。

 今次的「香港先生」,由來自法國的黃長發贏得殊榮,席間更有評判直言說他在外地成長,那略帶外地口音的廣東話討人喜愛。雖然他在開首走音唱來西班牙歌,卻可能為他的不清口齒徒添魅力,令他榮登寶座──弔詭的是,他的法國成長背景卻惹人爭議,在網上即有討論,卻反映香港人對裝載一個異地生成的型男矛盾重重。觀乎香港(女)觀眾對吳彥祖、尹子維、連凱及陳子聰等,那非本土成長(而必然說不清楚廣東話)的型男特別寵愛有加,便知道那對混含語音與外地成長的想像,是在標籤「香港先生」的同時,從另一個面向否想了這個標籤。

  究竟,何謂「(香港)理想男人」﹖是那來自法國的健兒,抑或另有奇人﹖

 施丹鐵頭‧成龍粗言‧真性情﹖

 同是來自法國的施丹,以一頭之重,除了令馬特拉斯胸口留下瘀痕,也為自己的足球生涯重重留下印記。事後論說紛紜,其實都似是要為「鐵頭功」解說火爆之謎,然而可能都是誤中副車。說到底,球場之上爭逐,都是男人肌肉與活力的表現,要為汗水和情緒平衡,其實不易。馬特拉斯說自己只是向施丹道來一般人在球場都輕易聽見的話,事實的確如此,因為不少男士們在亢奮或氣憤的同時,都或多或少愛將別方家人(尤其生母)擺上嘴邊,求其口舌快感,也似是在對方身上佔了甚麼便宜。施丹出頭了,事後懊惱,是非常的想當然,卻可能亦是法國型男在那「香港先生」的莎莎舞之外,又一身體至上的明證。

  力的表現,要為其解釋「他何故失儀」,其實意義不大,因為那叫人駕車忍讓的大師父成龍,都是以如此力度在紅館李宗盛的演唱會失儀,以一句似是不尊重觀眾的粗話,令人瞠目結舌。

  說到底,成龍無論說自己如何酒醉未醒,皆只不過承認了男士真性情的柢固根深﹔男人們的玩意,其實何止四年一度的足球盛會,而更是每日每朝皆可任用的聲大與拳重,令成龍可以用粗口得到引腔,亦令施丹可以用鐵頭得到更深刻的退任回憶。

 男性靈魂 新中還舊

 說來說去,莫過如要指出,當流行文化搬出一套所謂「新男人」的什麼姿態或主義的同時,其實還不是要用既有的一套力量與身體指向,帶(男)人由舊的脈絡發展成型。而更有甚者,施丹與成龍也巧合地在一個星期內,以身體的失儀,示範那以為懂得溫柔與風度的軀殼,其實都是流過分剛強的男兒血,能隨時因外頭反應加溫,然後合情合理因失儀而道歉。

 「香港先生選舉」要標榜理想男人不單要有肌肉而要更重內涵,想必受去年由三位社會學者及傳媒人Marian Salzman, Ira Matathia及Ann O'Reilly出版的The Future of Men: The Rise of the Ubersexual and What He Means for Marketing Today(Palgrave Macmillan, 2005; 2006年再有新版)所影響,說男人要超出性別框限(Ubersexual),意即除了要「很男人」地講求男性型格外,更要「很不男人」地有時尚觸覺,亦細心待人──具體一點去說,便是要有「非男人」的敏感,尤如女人。

 數位作家當然以此論說,回應之前兩年的「Metrosexual」討論,說如此一字只是保守地說男人也可以有女性特質,同時令當中的性向討論含糊化,卻只是提出沒有多少(男性)出路的堂皇冠冕。Ubersexual要說的,是想當然更進一步討論那「流動男性(Masculinity in Flux)」的可能性﹔然而我卻看到可取的地方仍是少之有少,得來的結論大體仍是說性別的多元多面,空間無窮,卻近乎大話(Grand Narrative)連連。

 「我唔係男人﹗」

  我覺得自己不是男人,是因為我在大部分媒介的男性形象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只看到大話。

  又或者,我最敢以泳褲示人的時候,是在泳池的水底﹔而自己最敢以武力及粗言向他人攻擊的時候,會是在忍氣吞聲的想像或夢境裏發生。我沒有男人的「本色」,更遑論要說甚麼「男士新主義」﹔可能,「香港先生」與成龍、施丹要示範的,才是最切實「新中還舊」的男性靈魂。

  我沒有肌肉,只有瘦肉﹔我沒有失儀,卻更失儀──因為我不被納入理想男士的考慮,也就僅餘一個不像樣的性別身體。

 文﹕陳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