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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凌:【雙城風土誌】冬星之焰﹒夏域之雪:凝視「你們看我們看自己」的肉身異采與空間踐越

[按:「你們看我們看自己-同志創作展」由現在起至3月10日於香港中文大學展出。網址: www.leslovestudy.com/creative]

迄今我遊走浪跡不少個地景,時而飽覽鮮妍豐饒園地,時而與蕭索枯山共處。身為一個不專業也常常走岔路的浪子,進駐一個個的城池聚落,若有別人所不能及的擅長之處,我比任何人類都容易迷途錯位——若是把這個地球視為空間矩陣,我賞識風光的方式毫無計畫也經常是意外的產物。在點線面薈萃交錯的xyz軸之間,看似突兀冒出的九彎十八拐,或是嘩然湧現的一條白瀧瀑布,就是我這種旅者的限定招待卷。

這兩年我居住在香港,高速光影與稠密市集織造出一張花樣過於刺目的綢捲軸。我所駐足的香江學院生態活潑且人情溫純,愉悅地網羅奇人異者,但出了那方煉金術監護的智識版圖,闖蕩在香江的實體空間是一則時時驚悚、出入於天界與百鬼蛇巷之間的黑色硬派偵探劇微縮版。在人群雜沓的死角,某些獨自綻放的咖啡館或人文藝術驛站如同孤島一隅,讓沾滿喧囂雜音的眉角掌心得到暫時空白的釋放;有時正好相反,置身於光鮮偌大但嘴臉不佳的場所,有時會意外地交會出飛石四濺的齟齬,也許是殖民內化的商場店員看待國族與性別不明者的反射動作,遊曳的興味總會遭到打擾。回到安歇的場所,也未必時時清靜。暱稱為「墟」的市場就在閣樓外的咫呎處張揚喧譁,我獨居的唐樓纖小整潔,對於孤僻的書生是煉丹閱卷的結界;然而,偶而過目的鄰居卻不乏令我瞠目的景致。就在我的小閣樓對面,一家四口囤積壅塞於不到數坪大的小窄室,嬰兒哭吼與嘶叫的成人斥喝聲組成一幅活生生的畜生道,「正常家庭」的肉身彷彿罐頭裡醃漬的酸腐塊體。這是行經好些個城市以來,最讓我體會到何謂看了一場漫長拉曳總等不到結局恐怖片觀眾的移情經驗。

諸如此類的體驗,讓一個即使熟諳旅行跌宕顛沛情境的聲色玩家也會興起不時的厭煩。對於「家鄉」的惦記出入於空間與身體之間的溫存角落,像是經由熟悉的氣味所招喚出的迷人(超)真實奇景。在這個冬天,事務排山倒海,如同怎麼樣都流不盡的印度恆河砂礫,我在冷熱唐突變換、兵馬倥傯的戰亂時期看到了正要舉行的同志與跨性別展覽元件,一時間像是回到了原生的寓言故土,與我的非男非女跨男跨女親族在他人的眉眼形影中驟然重逢。

展覽的創作件數頗豐,透過彼此的串連痕跡與認同脈絡,在四種看似清楚區隔的主題之內形成多寶隔形態的身體∕身分連續體;光是從四組題目,就可以看出鮮豔活絡的彩虹戰鬥光譜:在俗眾的世界坦承裸現自身的性別,短兵相接、以體膚為矛劍盾牌的戰士,重寫了天啟(神性)與眾生諸相的關係。以「世俗目光」(Straight, Straight World)為題的區域,不但彰顯出不共載天的敵(直人世間)我(同志形現)對決,其實更深沈的體現是透過這些具有主體意識的自我凝視,形構出誓不兩立的「異敵」與「我同」是如何被種種的虛妄所建構與強化。在這系列的作品當中,最鮮明的呈現主角就是眼∕我(eye/I),例如〈無題〉以眾生星羅遍佈的眼睛組成異己的回眸凝視(returned gaze),〈脫下華麗的面具,表現自我〉是加框扮裝之後的面具視線,〈歧〉與〈出不出之嚇〉讓裸身的肉眼訴說壓迫的橫征暴斂。其中讓我莞爾且非常喜愛的一幅作品是〈女同學社與我〉:活潑俏皮的小戰士戴上面具、蒙眼上陣,不乏幽默且同謀十足地揭露出超(非)人拯救地球、希冀世界「大同」的純真祈願。

在反覆注視「自選性別」(I am My Own Gender)這系列作品的當下,也是重返並溫習自己的跨性別「兄弟」的啟蒙成長印痕。無論是青少年的tb、成年壯實的跨性身軀,他們的成長與形貌在在經過骨血重塑的換身變遷儀式。對於跨越了宰制目錄的性別主體而言,從最基層的血肉現實(如日常生活配備、內衣、洗手間)到所謂形而上的性別琢磨形塑,在在都是顛沛流離、穿梭於魔幻與寫實之間的跨界行旅。光是一幅以公共廁所的藍粉二分、褲裙符號的「男」「女」配套,搭配作者的文字,就足以讓許多個跨性別心靈因此活化共鳴,思及自己與男廁女廁之間長年來的愛恨恩仇。在〈Lip Gloss印記〉、〈靈慾當「他」遇上「她」〉這些甜蜜溫存的連環攝影小故事,再現出t/婆(tb/tbg)的性別操演——時而羞怯機靈,時而陰陽僭越,唯獨在自我打造性別的人們身上,才會會座落出如此活生生的悸動與憂愁。在這個陳列不馴身體的櫥窗,也活靈靈的讓男身女同(trans-les)、或是跨性少年(trans-boy, tomboy)裝置自身,再度證成了衣服與身體、性別感性與裝扮配件之間的物質性親密關係。

「彩虹戰士」(Rainbow Warriors)系列的作品最出色的特色就是以集體性的符徵(collective icon)詮釋、重構了同志現身的精彩生態。在〈我們是這樣長大的:給小小同志的信〉這幅壯觀懇切的拼圖,密佈鋪陳淋漓飽滿的孩童相片、手寫書信、親繪圖片,宛如穿越銀河藩籬擺渡到此地的翅膀飛船,告訴尚未認識卻早已熟悉的下一代同族,傳承與血統是以這等集體記憶的方式傳遞滋生,在在刻鏤了LGBTQ的獨特與驕傲。以簡潔圖像組成的一系列明信片,名為〈無題〉,傳達了性別與情慾的抽象化視野;愛憎瞋癡、乃至於夢幻與苦厄的交會,無非都是身為同志在這個魍魎雜域所經歷身受的真實印痕。以「戰士」為特徵,這系列的影像同時凸顯了tb運動員的堅實陽剛肉體,呈現出他們挑戰虛構性別界線的戰士意象;tb戰士與情人之間的互動,則以昂揚的情愛姿勢與直人成規鏗鏘作戰。

展覽的壓軸該是「神愛世人,我亦愛」(God Love Us, We Love Ourselves)這個單元。以身分政治對常態性別規範的反擊,這是最基進、銳利直擊的神人共生群相。在種種針對同志與神學的論述,異性規範機制運用神學論述來反對同志生命的策略之所以無法成立,基礎點在於沒有任何人類主體能夠逾越界線,自居神的位置來規約人的性(human sexuality)——即使是套用典籍言說,也是經過轉譯翻身過許多回的詞語,不足以代表呈現神之道(word of God)。是以,在這個系列,我們看到尖銳鮮麗的有效反擊:〈獲神祝福的一對〉是春花初綻的一對新娘,〈最愛的人〉是鏡中的自身、取消了亞當與夏娃差異的渾沌原始,〈Passion在夢幻中〉透過基調色彩的差異,塗抹出近乎迷幻的愛慾神蹟,〈愛人如己〉與〈愛〉是性跨越與陰陽原型交合的浮世繪,改寫了神人關係的狂喜轉喻。透過這些毫無畏懼、坦然陳述情慾奧祕的影像,揭破了基礎的真實:神非男非女(也可能亦男亦女、更可能跨性別),神以自身的形象造就人,是以人的原初模式必然也非得是跨性的存在。基於至聖的愛意,神與人的交媾既然早已不是異性生殖系統所能取代或呈現,唯一真正可能的體現(embodiment),反而是自身與同性、自身的跨性別彰顯,才能在暗喻的層次吐露表白神對人的愛。

觀看這些參展作品的況味,擬似品嚐一場爆破於溼冷冬夜的純粹光焰,或是身處燥熱夏季所降臨的雪雨。如同這些「反常」的奇幻景象,同志與跨性別就存在於其中,他們不只是充當展示的物件樣本,也回眸注視虛假常態的直人觀眾,反覆倒錯了彼此同異的位置與權力。就在這些地景與樣貌的不斷對話,或許拉開了一條幽微的蹊徑,可以讓我這樣來自邊緣星域的旅者,在展覽的作品與主角之間依稀看到諸世界邊緣酷兒的原鄉形影。

[載於新一期台北《破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