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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后碼頭看到滿身的枷鎖

節錄版刊於四月二十九日明報世紀版

皇后碼頭跟天星碼頭不一樣。它位於整個大會堂建築群的東北角,沒有通道直達,粗大的柱子暗示那是一個嚴肅的空間,不似天星平易近人。送別天星碼頭的晚上人頭湧湧,皇后碼頭停用時肯定不會有類似的場面。送別的人少,站出來保衛的人則仍在──報紙的評論說,那班人之所以轉移去保皇后碼頭,不就是打輸了天星保衛戰後想拿個安慰獎;也有記者私下批評說,保留皇后碼頭的諸多理由是隨意編造出來的,外人根本不能理解。

我最初也許真的因為不忿而繼續在皇后碼頭撐下去﹝社會運動是很累人的﹞,但當在那裏獃久了﹝至今已經五個月﹞,人就開始對整片空間敏感起來。碼頭就成了一幅追尋歷史主體的地圖,按着它的指示探索,讓我重新發現這個地方的舊殖民時代;而與特區政府交手的過程,則讓我看清楚這個「後 / 新」殖民時代。如果不是重新掀開眾多隱藏於細節裏的新舊殖民式操弄,我不會知道自己原來多麼渴求踏上自主之路。

一﹞從皇后碼頭掀起的殖民線索

經過傳媒不斷複述,市民都記起皇后碼頭是英國殖民地貴賓及港督上岸的地點;然後有親政府立法會議員以專家的口脗在議會裏表示,目前的皇后碼頭只有幾位港督上岸,不要誇大其歷史意義。香港地,不單止遊行數人頭,連保留歷史建築也要數人頭。問有幾位港督在皇后碼頭上岸只是數字遊戲,更要緊的是:由一八四一年開始,所有英國殖民地港督都是乘船上岸的。

歐洲殖民者皆是靠航海起家,英國自不例外,而碼頭很自然成為殖民地中最重要的公共場所,是最盛大的儀式和慶典舉行的地方、亦是整個城市空間政治的核心。英國殖民者在佔領香港不久,就有指定的官方碼頭供英國皇室成員、軍方將領或殖民地總督上落,期間道路封閉、海軍鳴放禮炮、大人物威風澟澟地檢閱士兵。最初的官方碼頭位於中環畢打街和德輔道中交界的畢打碼頭;十九世紀末填海後遷至干諾道中的卜公碼頭;到了一九二五年,殖民者在中環皇后像廣場對開興建新的官方碼頭──第一代皇后碼頭。在空間上,皇后碼頭和皇后像廣場連成一直線,營造了開埠以來最大的登岸儀式場地。第十七任港督金文泰是首位於皇后碼頭登岸的港督。

二次大戰後,殖民地政府為了填海闢地發展地產,將登岸儀式場地整個搬到新建的大會堂建築群。建築群中第一座建好的正是第二代皇后碼頭,之後天星碼頭、停車場和新大會堂高低座才相繼落成。新建築群的空間政治意涵仍然強烈,高座的位置剛好擋住後面的中國銀行總行﹝如圖,匯豐銀行前面則永無阻擋,連摩地大廈也要讓路﹞,皇后碼頭則正對着大會堂低座的入口,與中間的愛丁堡廣場構成英國殖民者在香港最後一個官式登岸場地。由柏立基至彭定康一共六任港督,都是在第二代皇后碼頭上岸後到愛丁堡廣場檢閱儀仗隊,再到大會堂低座宣誓就職。

人類學學者BernardCohn曾指出,多個歐洲殖民帝國都擅長以戲劇式的展示或儀式以確保「對殖民地原居民的持續統治」。在殖民時期的印度,英國殖民者設計了各種各樣的儀式,令到前皇朝的王公們保留名義上的尊貴地位,遂甘心協助殖民者維持英帝國統治。

翻開殖民政府有關皇后碼頭儀式的檔案冊,眾多看似瑣碎的事情令人感受到殖民政府賦與這個碼頭重大的象徵意義。譬如,一九四七年,港督葛亮洪發現皇后碼頭上面掛的英國國旗不翼而飛,馬上下令多個部門徹查;另一次匯豐大班摩士﹝Sir Arthur Morse﹞在行政會議上投訴,葛亮洪港督上岸時,皇后碼頭上面的英國旗顯得骯髒,下令以後的場合國旗都要保持清潔。到了一九七零年十二月,國泰電影公司申請在皇后碼頭及大會堂之間舉行「名車展覽」,政府即以「有損此公共建築的莊嚴」為理由拒絕。

從畢打碼頭、卜公碼頭、第一代皇后碼頭到眼下即將被拆的第二代皇后碼頭,殖民者一脈相承地以海路來宣示主權,並透過一絲不苟、排場十足的上岸儀式震懾本地華人,要大家甘心做「與殖民者共榮的」順民。今天的中年人,不少還念念不忘六、七十年代多位英國皇室成員來訪的盛況﹝據當年警方的備忘錄,皇室成員上岸儀式的時間表,是逐分鐘安排的;而每一位成員都有其專用旗幟,貴賓人在哪裏旗便掛到哪裏﹞。我還記得,早兩個月在遮打道邀請市民聯署保留皇后碼頭時,一位珠光寶氣的闊太走過來簽名,她說:「要政府還番六十年代的香港給我。依家政府只懂得拆晒啲舊建築,同時間又益晒啲大陸人,搞到大陸的大肚婆湧落黎香港生仔。」

留戀殖民者的威儀,再加上歧視內地人的大香港情緒,可能是小部分香港人﹝尤其是富貴香港人﹞心中保留皇后碼頭的理由。同時間,一些愛國報章寫手也條件反射式地批評「一小撮人」留戀英國殖民者,「只是一些一廂情願的殖民管治時代的隨從.....意識形態落後」。我一直不能好好分析這兩種說法,正如我在檔案館的故紙堆裏找到上述的資料時,只感到遙遠和有趣,卻不覺得與自己密切相關;直至我發現皇后碼頭被拆後的新中環海濱規劃﹝未來﹞、以及切身體會到特區政府的行政手段,皇后碼頭那一段過去才突然成為「我的歷史」。

二﹞一朝天子一朝空間政治

天星、皇后被視為不合時宜的過去。那香港城市的未來是怎樣呢?前拓展署署長黃鴻堅聲稱填海是為「把香港的天然遺產──維多利亞港,還給市民。」先不論他這句話是否自相矛盾,在政府的宣傳中,拆毀天星、搬走皇后碼頭後換來的土地,在興建超過一千萬呎樓面之外,「計劃發展一條連綿的海濱散步長廊,讓市民細覽海港景色」、「沿著海濱長廊,連接貫通南北的走廊﹝即皇后像廣場休憩走廊、文娛走廊與藝術及娛樂走廊﹞之處會提供若干重點設施。海濱長廊能讓市民和遊客飽覽維港壯麗的景色和香港宏偉的摩天大廈。」

特區政府隱而避提的是,在那個政府承諾會「還給市民」的新中環海濱正中央,將會轟立一個比皇后碼頭更寬闊的、長一百五十米的解放軍碼頭﹝根據中英兩國在一九九四年簽訂的防務協議﹞。房屋及規劃地政局曾表示:「與解放軍磋商後, 他們表示碼頭必須建於中環軍營前面。除了150米長的碼頭之外, 還需要在碼頭兩端預留兩條各75米長而直的進出口航道,以便必要的軍艦在靠泊時可以安全操作。」﹝引用終審法院訂立的「凌駕性公眾需要」測試準則檢討中區填海第三期工程第六十三頁﹞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也有一朝的空間政治。主權由倫敦交到北京後,皇后碼頭和大會堂的儀式地位固然馬上被冷清的灣仔金紫荊廣場取代﹝為了「搞旺個場」,特區政府需全速填海將金紫荊和周邊連繫起來﹞,然而整個新布局的主角肯定是高度設防的解防軍碼頭,以及轟立在旁邊的新特區政府總部。保衛碼頭抗爭者認為大會堂、天星、皇后以及停車場是一個建築群,缺一不可;在特區統治者眼中,政府總部、解放軍總部、警察總部同樣是缺一不可的建築群──其管治願景如何,大家心中有數。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另一重意思是,儘管旗幟換了,從上而下的空間政治變了,但殖民管治制度和殖民管治文化通通不變。英國殖民政權頭一百二十年實行威權政治,最後三十年則在香港人當中培育出沒有自主性的「淺薄的香港意識」﹝呂大樂教授語﹞和大香港心態。現在回歸十年,新的統治階層並沒有令香港人的自主性得以彰顯,反省殖民統治,反而理所當然地沿襲殖民者的管治模式,一邊大力推動未經反省的國族化,試圖令香港人學講「穩定和諧壓倒一切」。而這一切殖民式的統治手法,雖然相當清楚﹝除了殖民地和威權國家急於宣示武力之外,有哪個地方會把軍隊放在城市的中央?為何解放軍在香港回歸時不將總部搬離金鐘,更要在回歸十年後佔去難得的新海旁來建軍用碼頭?﹞,但在國家主權、民族大義以至經濟利益三面大旗下,香港人不是視而不見,就是見到也不敢吭聲,以免負上港獨的罪名。

無論是留戀殖民、歧視大陸的中環闊太,還是徹底擁抱「先進意識形態」的愛國報章作者,都不願意正視香港人仍被殖民的身份。但我在這裏要大膽地指出,天星碼頭乃至皇后碼頭保衛運動的參與者,是有意識地透過與政府角力,開展對殖民管治文化的清算。當特區政府挾着行政和程序暴力拆天星拆皇后碼頭時,我們已慢慢學會循不同途徑曝露其醜相。舉一個例,成員全部由政府委任的古物諮詢委員會一直迴避履行責任,不肯為皇后碼頭的歷史價值作獨立評估,康文署的官員卻含糊其辭地辯稱:「古物諮詢委員會已在2002年審議中環填海計劃第三期的《建築文物影響評估報告》。委員會認為皇后碼頭有其價值,並同意保存皇后碼頭珍貴組件作重建之用。」﹝見立法會文件附件B第六頁

然而,翻查古物諮詢委員會零二年三月十三日的會議紀錄,我發現委員們根本沒有獨立地就皇后碼頭的歷史價值作判斷。他們是在發展部門的官員主導下,先假設了天星和皇后碼頭一定要拆,然後才討論一些權宜的補救措施,沒有一人站出來說要原地保留。那些補救措施及其理據亦令人大開眼界,包括:﹝一﹞填海會令一些歷史建設需要搬離,建議在原址豎立標記,譬如銅鑼灣海邊的禮炮,因為遊客有興趣發掘城市發展的痕迹;﹝二﹞建議保留個別建設或豎立標記,讓公眾知道未填海前的原海岸線......清楚展示不同年代渡輪碼頭的位置,能夠促進旅遊業發展。

要令充滿香港殖民特色的諮詢委員會政治破產,首先就要將那班習慣食免費政治午餐的人曝露於公眾面前。在揭發委員會醜態的過程中,我們重新認識何謂殖民管治,這就是我在皇后碼頭保衛運動中尋找歷史主體、尋找自主可能性的經歷。

結語

二月初,我跟一班大學生在皇后碼頭講歷史,包括大會堂建築群的空間布局等。其中一個住新界的同學說:「我覺得沒什麼意思,﹝點解?﹞因為我以前都不知道這些事。」

我從皇后碼頭看到滿身的枷鎖,我也希望新一代能有同樣的經歷。原址保留皇后碼頭,主要為的是那班仍然天真的大學生,還有很年輕的甚至還未出生的下一代。皇后碼頭之所以要原址保留,因為它形象化地總結了過去一百五十年的殖民統治。我們很多在殖民管治下長大的香港人,都在殖民政權刻意掩蓋下,對本土歷史幾乎一無所知。如果連皇后碼頭也被特區政府無聲無息地拆掉 / 搬走,然後再無聲無息地以解放軍碼頭取以代之﹝新的空間政治﹞,那香港的下一代,就喪失了了解並解除殖民管治文化﹝以及質疑不斷將公共資源私有化的發展主義﹞的一個重要「空間憑據」。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反省殖民統治,反省大香港主義,建立市民自主的時機;如果再不「補交功課」,那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新一代的香港年輕人仍將懵懵懂懂地不知身在何方,或者懵懵懂懂地說沒意思沒意思。原址保留要捍衛的是「反省過去的憑據」,反省過去是為了創造將來﹝董啟章語﹞。

圖為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一日港督金文泰在第一代皇后碼頭上岸履新的情況。﹝取自政府檔案處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