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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在發展神話下的歷史:評介《嗅覺記憶:我的七十年代》

現代社會,貌似文明理性,實質充斥著林林總總的神話。這些神話故事包括:我們由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甚至是資訊社會;香港由一個小漁港,變成國際大都會;香港人以前住山邊木屋,後來住徙置區及廉租屋,現在,越來越多人可以有自己的自置居所,安居樂業。

這些神話故事問題多多,其中的一個問題是,神話沒有告訴我們:以前的人去了哪裡?一切好像都那麼「自自然然」。那些農村的村民如何「走向」工業社會?漁民又如何上岸(難道去了IFC?)?住在山邊木屋及徙置區的人又如何掙扎求存?

學者當然可以研究這些問題,記者可以找人做專訪,但總不及現場的見證者,陪伴這些被視為「前現代」人群,走過這段被神話遺忘及驅逐的歷史。陳順馨的《嗅覺記憶:我的七十年代》,記述了她的七十年代,仿如香港發展神話的地下史。對順馨來說,新界的泥土味、避風塘的海水味、徙置區廁所的臭味,都是氣味濃烈的記憶。

「香港奇蹟」的公開秘密

今天的順馨當了大學老師多年,還是熱血澎湃(《澎湃》,就是當年順馨有份參與製作的一份運動刊物),投身女性主義運動,學生時代的順馨,更是「憤怒青年」。這本書的開首,是粉嶺反迫遷的安樂村,接著是為人熟悉的艇戶事件,最後是徙置區及公屋的居民抗爭,這些運動不是革命,卻是香港本土一代人的怒火,燒足幾十年不滅。

香港由六七暴動後走過來的一段歷史,從統治者角度看,是相對太平日子,殖民政府的暴力,既硬且軟,足以壓制反抗力量,同時,社會上也沒有如六七年那樣大規模的運動挑戰政府。但是,底層市民受到的壓迫並沒有消失,政府要發展新界,趕走村民,可以出動催淚彈;房屋大計為市區騰出土地兼提供廉價勞動力,卻不理沒落中的漁民死活;七十至八十年代有建屋大計,但簡陋的設備卻追不上暴增的居民數目,草根市民,特別是基層婦女,受盡百般苦頭。

似曾相識

政府能壓得住這些新不滿、新反抗,在社會科學界,不管左中右,早已共同承認,是「香港奇蹟」的公開秘密。不過,秘密可以由統治者角度以外重新詮釋,順馨嘗試敘述自己由義工到「無牌社工」的經歷,從反抗者角度,從知識青年的位置,為這個公開秘密下的一大註腳,這個註腳,不單可以寫成一本書,還可以寫好幾本,甚至是一個潛力無限的研究領域。

細讀順馨的描述,特別是多處引用當時刊物的文章,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大概香港由殖民地變成特區,統治手段有小變沒有大變,當年英人治下的小鬼,升了成為「城隍」--特首與一眾新班子問責官員。當年殖民者對付安樂村及油麻地艇戶的公安法,不用借屍,早已還魂,回歸後的日子裡,依然徘徊在社會運動者的頭上。

後殖民的香港,在變與不變之間,不斷讓我們重溫殖民的陰魂,順馨這本書更顯其時代意義。

未夠喉

順馨的書篇幅太小,意猶未盡,書的開首已是1973年,應韓德民神父之邀,去官塘做社會服務,幫葉錫恩翻譯,有機會,我真想聽聽她小時候在天主教會的故事,如何由信仰到社會實踐,如果順馨能補充這部份會更好;至於書至結尾,亦埋下許多伏線,沒有再寫下去,有點「未夠喉」。

順馨說,火紅年代,進步社工卻沒有自吹自擂,反而自我批判,她們清楚認識到,社工只是改良主義產物,消除統治者眼中的偏差行為,為威權管治修修補補,社會運動雖不是革命,卻是比社會工作更具進步意義的實踐。順馨質問,為何這種討論在今天的社工界消聲匿跡,今天的社工是否已龜縮到「幫幫人」、「做點好事」的地步?順馨還提到,七十年代末,社工工會原來是由響璫璫的幾位社運人士籌組的,包括順馨、梁寶霖、馮可立、麥海華、鄺福生及周桂琛,他們在長江三峽船上商討出來的(簡直可以稱為「長江會議」),為的是延續及擴大社會運動,後來又怎會走上專業化之路?

順馨沒有提供答案,卻問了一堆問題。壓在神話下的歷史,是一堆有待回答的問題,是在歲月裡日夜發酵著的氣味,刺激著我們的嗅覺,我們可以尋找答案,一直書寫下去,一直實踐下去。

註:本書為進一步多媒體出版社最新的「一步十年」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