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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繪香港學:如何尋找「大格局」?

重繪香港學:如何尋找「大格局」?

文:鄧正健

仍是那個老問題: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樣難說?當年也斯提出這個問題時,曾提醒我們:大家都在說不同的故事,結果越說越長,越說越亂,於是很多人的說法都被其他聲音吞沒了。因此,我們應當注意,說故事的人到底是站在一個怎麼樣位置上。

今天我們所能聽到的香港故事,確實比從前豐富得多。從七一遊行開始,直到近日的皇后抗爭,一脈相承,盛載著豐富多元的本土養份,足以讓我們說好香港。但多元不代表深刻,豐富未必是清晰,今天香港故事之所以仍然難說,原因是我們一直都捉錯用神:從沒認真反省到底人們是怎樣「說故事」的。

說故事的方式,不只是方法論上的問題,也是世界觀的問題。學者說故事講求證據,他們不期望把故事說得動聽,而只希望將事實羅列出來;文化評論者敘事不多,卻更喜歡解釋事實,甚至詮釋事實,他們最終要說的,通常是一些與別不同的「觀點」;另外有些人,他們不著力於歷史梳理,也不專注於解釋事實,卻熱衷於更大的敘述格局,力圖在說故事過程中建立一套完整的世界觀。這些人可能是政治家,但這些人在香港少之又少,因為這些「大格局」的說法常被人理解為「假大空」的無聊口號,董建華可能算是一例了。相反,曾蔭權就不是這一類人,他是技術官僚,把政治當作「一份工」,將手上工作做得「好好睇睇」便算。他跟很多說香港故事的人一樣,從來沒有「大格局的世界觀」。

從純粹「說故事」的層面來說,「假大空」未必不好。說對了,便是我們的宏圖遠景;說得不好,付之一笑便算,也不會弄至民不聊生。重要的是,沒有世界觀的香港故事,就像一部偶有佳句的劣質文學作品,縱能成一時之選,卻無法留傳於世。這種大格局的說香港故事方式,我們可以挪用一個由來已久的名稱來重新命名:「香港學」。

洪清田‧陳冠中:兩種「大格局」的香港學

「香港學」一詞自然令人想起政論家洪清田。洪清田提倡「香港學」二十多年,主要表現在他的政論文章中。在最近《亞洲週刊》出版的書展特刊裡,洪清田就明確地道出了他的「香港學」綱領:「所謂『香港學』,是百多年香港的中國人率先跨越中西方斷層、出入千百年異同而生的獨特社會和文化。這些層層疊疊的內容和意義,形成完整而豐富的體系,虛實互濟互應、正反共存並行和轉化,堪稱中西方文化交流和人類歷史中的奇葩。」

略嫌概念化的修辭,但也足以讓我們讀出他的香港故事:把百多年的香港殖民史,視作中華民族的發展坐標。其中關鍵在於香港在「個體化」、「世俗化」、自由經濟體制和健全管理制度這幾方面的理想發展,都是幾千年來中國前所未有的。於是,他的香港故事,就成了中國故事的樣版和預演,也是香港的價值所在。因此,當人們批評他「大香港主義」時,顯然就誤解了他的意思了。當他聲嘶力竭地高呼「香港好」,其實是要建立一套說香港故事的世界觀:透過說好香港故事,重建民族的現代性。他的思想格局,直迫「五四」時代。

除洪清田外,另一位具有大格局世界觀的說故事能手是陳冠中。陳冠中近年的盛名,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他對嬰兒潮一代的「懺悔」:他正確地解釋了,過去香港如魚得水,到今天何以一敗塗地。不過很多人都忽略了,他的說法中另有更精采的部分,那就是「雜種主義」。〈我這一代香港人〉不過是一時之作,雜種主義才是精髓所在。

在《我這一代香港人》增訂版中一篇重要文章〈雜種城市與世界主義〉裡,陳冠中指出,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一個混雜的場域,既有本土文化身份的傳統,也有吸納外來文化的胸襟。但本土和外來之間從不是截然對立,所謂「身份」也不是鐵板一塊,當我們把「身份」放在「世界」的框架裡考察,就會發覺一切「中心/邊緣」的身份爭論,其實都是毫無意義。因此陳冠中才會說,像「你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香港人?」這類問題,根本就是「假問題」。「香港人」是城市身份,而「中國人」則是國族身份,兩者並行不悖。過份強調兩者的對立,只會讓香港故事錯說下去。

洪清田把香港當作中國的現代性樣版,陳冠中則走出了後殖民式的思想困局,以「坐落於中國的世界城市」標示香港,他們說的香港故事,理念不同,手法各異,但至少有還兩點相同:第一,他們說的都不只是「香港故事」,而是「中國腳下的香港故事」,比過去眾多自說自話的所謂「香港故事」,他們展示出大格局的氣魄。第二,他們說故事不重羅列,解說不多。陳冠中文章鋪陳很少,常常順手拈來,跡近清談;洪清田解釋事件,重點不在解釋,而在於闡釋自己胸中的一套哲學。我們大可批評他們說得不夠踏實,有點「假大空」,但他們的世界觀,或可稱之為他們的「香港學」理論框架,無疑為「說香港故事」提供了綱領性指引,讓我們知道說到哪裡去。

羅永生‧林沛理:「選擇」與「例外」

在一篇專訪裡,陳冠中提到今天我們喋喋不休所說的「香港故事」,其實大都是九七前的故事。我們沒有新的東西可以說,一味迎合中國大陸的格調,結果弄至今天香港主體性的徹底失落。陳冠中的說法,正正揭示了一個再說香港故事的困境:沒有了九七作為「死線」,我們好像忽然沒有了說故事的坐標,要不是重覆九七前的說法,就是以狹隘的視野自說自話。或者對今天的香港人來說,「九七」本就是一種心理學上的原初創傷(trauma):我們既需要「九七」才能訴說自己的故事,也因著「九七」的陰影,我們無法說好今天的故事。回歸十年,各式各樣的香港故事又重新出籠,但大多都仍是以「後九七十年」為坐標,原初創傷的影響依然陰魂不散。

難道我們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也沒法掃除這種創傷?在云云趁著回歸十年和書展出版的著作之中,有兩本「另闢蹊徑」的作品,提供了兩種有趣的說故事方式。文化評論人林沛理在《香港,你還剩下多少?》一書中,提出了他的說故事方式是:提供解釋。他說:「說故事的本質不是羅列事實而是詮釋事實」,透過對各種政治和文化現象的「文化評論式」解讀,他指出香港故事一直是一個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的故事,過去的經濟奇蹟、各種流行文化霸權、近乎完美的自由體制、還有香港的後殖民處境,無一不證明了香港是國際的「例外」,一國兩制就是要保證這種「例外」五十年不變。後九七香港的衰敗,亦正是例外主義衰亡的結果:今天香港的「例外」,已經所剩無幾。

學者羅永生則在《殖民無間道》一書中,也揭露了香港的「例外」性質。他指出,香港從不是一個普通的殖民地,而是「殖民城市」:既是一個中國城市,又是一個英殖民地。於是,所謂「香港身份」,都只是一種政治投誠。在法制上,香港人曾是英殖民地屬民,現在是中國香港公民,然而在身份上,從過去的高等華人、買辦政治、慈善組織,到後來親中親英或左派右派的政治表態,無一不是充滿各種枱底交易,這就是香港勾結式殖民(collaborative colonization)的本質。「九七」是一場「大洗牌」遊戲,讓我們洗掉過去的記憶,重新選擇效忠誰,和再勾結的方式。這種「選擇」,就是羅永生所認定的「香港身份」。

林羅二人的說法,為我們提供了重繪「香港學」的契機。香港例外主義的成功因素,基本上就是洪清田「香港學」中主要內容,也是陳冠中說所「我們一定是做對了些什麼」。但洪陳之間的根本差異,卻在於他們說故事時的「選擇」。

洪清田曾以「無體西用」去描述香港文化的特徵,並藉此「選擇」向讓中國崛起的「現代性民族主義」投懷送抱。可惜他的說法未免太理想化了,香港之「用」不足以說完香港故事,他沒有看清楚,香港的「體」並不是一種「無」,而是例外主義中的「文化意涵」,或稱之為「香港性」。「香港性」既不是指絲襪奶茶九龍皇帝或集體回憶這些「現成」的實物實事,亦不是指中環價值本土意識或公民社會這些單一概念,但清楚界定「香港性」卻毫不容易。

於是到了陳冠中手裡,便用上了一個折衷辦法:雜種主義。這種香港故事的說法,不僅是對「香港性」的一種解釋,也是一場文化身份上的「(不)選擇」:既對不同文化身份的多重效忠,也是多重不效忠。不過,從氣質上看來,大概他寧可當世界公民,也不願做雙面臥底。

如此說來,「香港學」的最新網領,就是要好好解讀人們如何藉著說香港故事,「(不)選擇」關於香港身份的世界觀。這才是說故事的「大格局」。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D06,2007-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