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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火的姿態 – 二十年後讀《野火集》

《野火集》(20周年紀念版)
 時報,2005年。

星星野火,可以燎原。但野火註定無法一直燒下去,二十年前種下的火,到今天已沒有意義,剩下的,只有點火的姿態。

今天重讀《野火集》二十年前的文章,令我無可避免地有一種「隔」的遺憾。在現在的世界潮流裡,二十年能跨越幾代人,台灣早已變天,戒嚴時代的社會意識亦在新一代逐漸站穩歷史舞台之際隨風消逝;在地緣和政治上,我所生活的香港,跟台灣遙遙相隔,也從來沒有「愛黨 = 愛國」的獨裁政治,甚至在九七之後,「愛黨 / 國」的意識也只能植根在九十年代後出生的一代,像我這一代,出生於龍應台野點火之際,卻在海的對岸享受著資本主義豐收成果的香港人,當年的野火大業,跟今天香港的政治意識爭奪戰一樣,彷彿都是無聊透頂。那一種「隔」,是一種「感不同身不受」的遺憾,我這一代香港人,大抵仍會震撼於龍應台的點火姿態,卻永不能明白當年台灣在專制政治下的社會鬱悶。

但我們還得好好地細讀這本早已封存在歷史記憶裡,卻剛好在龍應台遊學香江時,被文化界炒起的應時之作。為什麼?因為在《野火集》中,體現了一種知識份子的道德智慧,那就是:如何讓知識份子發揮有責任發揮的批判力。知識份子的批判力,在每一個建制內,必不可少。

如果《野火集》真的有一種所謂的「野火精神」,那一定不單是對主流意識的批判。馬克思說過:「批判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種手段。它的主情感是憤怒,它的主要工作是揭露」。野火帶著烈火般的狂暴,劈頭第一句就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龍應台揭破了社會的不公、官僚的腐化、還有國家觀念的迷思。但正如馬克思所講,批判只是一種揭露迷思的手段,而手段則需要講求策略。站在極權政治和意識的巨大身影之前,不同知識份子會選擇不同的策略,以實踐他們的道德承擔。有人會選擇深入虎穴,直接揭破腐蝕的核心,以換來牢獄之災;有人會選擇走在體制以外,以流亡者的姿態在外叫罵;也有人會選擇踏上革命之路,以行動試圖推倒一切。但激進只是最崇高的道德選擇,卻不一定是最理性的策略選擇,龍應台沒有直接揭破,更沒有當上革命者,而是留在主流建制內,作最大的「顛覆」。在《野火集》的文章中,她不能盡情揭露極權體制的敗壞,只在民生教育的「小事」上大造文章,因為她要保存《中國時報》這個主流媒體的發聲地盤,以「小聲叫喊」來讓冒昧的人民自從獨立思考中自我覺醒。所謂的「野火精神」,重點其實不在所點的火,而在於點火的姿態,一種怎樣點火的選擇。

結果,《野火集》仍然是激進的,「小火」已釀成「大火災」,不足一個月已再版二十四次,龍應台逾越了禁線,再無法以「小聲叫喊」的姿態來點火。於是,她選擇了離開。當然她自己也曾說過,《野火集》出版後離開台灣只是家庭因素,但我們仍可以視之為知識份子式的流亡,使她能遠離被批判的權力核心,以免走上消亡之路,或者登上後極權時代的權力核心,成為另一個主流意識的代表。

畢竟,龍應台是幸運的,她能及時卸下「批判者」的身份,以「流亡者」的姿態重新思索自身的知識份子路,同時也一直經歷著知識份子式的最佳成長藍圖:點火、流亡、思索、繼續點火。

可惜,知識份子的事業註定是薛西弗斯的神話,批判是一項永不止息的事情,大概就正如龍應台引述夫捷克作家克里瑪(Ivan Klima)對權力的理解:在鬥爭之中,往往不是善與惡的鬥爭,而僅僅是惡與別一種惡之間的角力,誰獲得權力,誰就是惡的代言者。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從前政治上的「惡者」已漸漸被時代巨流沖去,我們空有點火的姿態,卻好像已再無可燒之物。但龍應台卻提醒我們,在惡與惡的鬥爭之後,惡不會消失,只會變得更強大、更多面向和更無孔不入,使之更難以揭破。知識份子需要更高的智慧和更大的道德勇氣,才能繼續承擔當代知識份子的責任。

重讀《野火集》給我最大的啟示是:今天的知識份子,太多點火姿態,卻太少辨別應燒之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