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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農平均主義論

我在<農民,一個政治身份>一文中,我提及秦暉對小農的政治界定,我會這樣總結他的看法:中國農民是被國家政權支配的社會群體,他們被各種制度剝奪及限制了公民權利,除了人身方面,也包括土地及勞動方面的,以至相關的自由,因而他們被束縛在叫「農村」的範圍或範疇裡。

對秦暉來說,沒有所謂「小農意識或傳統」,只有支配小農的權力國家機制;故此,集體化時代的農村,是國家權力對小農自由及權利高度侵犯的年代。

今天看了盧暉臨的一篇文章,名為<革命前後中國鄉村社會分化模式及變遷:社區研究的發現>(出自《中國社會學》第三卷,2004),他問的問題,跟秦暉一樣,可是,他認為集體化的「成功」,不能完全是黨政機關自上而下的動員,它的推動需要農民的配合及促進,他用了許多例子指出,由革命前、土改以至集體化裡,都存著一種小農意識:平均主義。

他指出,革命前中國農村內部,其實沒有很大規模對立的「農民-地主」的階級關係及分化,反而農村內的分化,通常跟人口成分有關,例如勞動力多的會較富有,貧農通常是家中勞動力不足,所謂富農其實沒有很富有,只是田地多一點,衣食無憂。盧暉臨引用韓丁(William Hinton)的《翻身》一書以及其他資料,指出土改時所謂「地主」,也沒有很強的階級意識,只是對於為富不仁者的妒恨;以至在集體化時期,中農及富農往往受到大部份農民的壓力才入社,也是一種平均主義的文化傾向。

當然,我不同意盧暉臨把革命前農村內經濟上的平等傾向,直接連繫上所謂小農平均主義;而把這麼長的時間裡小農文化,以至各種農村的田野考察資料,理解為平均主義農民文化,也是一種本質化的做法;特別是他對一些田野資料的詮釋,頗令人成疑,這裡不妨舉一個例子:

「有一回我到你地裡拾麥穗,叫你連打帶罵把我撵走了。你憑甚麼打我罵我?憑甚麼把我拾的麥穗搶走?」〔一個女人對地主的指責〕

以上是出自韓丁《翻身》,是一位貧農對村裡地主的指責,作者認為,這體現了平均主義,但我認為這種詮釋是有失偏頗的,如果這個地主很慷慨地讓她拾麥穗,而且還給她一點施捨,她一定很感激她,她要求的並不是不平均,或相對平均,而是對富人一種道德義務要求,這大概跟許多農民研究者所說的道德經濟(moral economy)比較接近,這種道德要求,就像我們社會裡的慈善事業,經常是鞏固社會內的分化,而不是把差異真正拉近。

筆者在廣東工業化的農村考察時,發現人們對村鎮裡的經濟政治新貴的評價,並不是追求平均,而是蘊含了強烈的道德涵意,這些「富起來」的人的問題,不是他們跟別人的收入差距,而是他們的道德表現令人失望,他們富了,並沒有惠及大部份村民;例如村民對本地廠商的投訴較少,因為他們間或在政府的壓力下還會捐點錢,辦學校或支持節慶,但是,運用權力富起來的幹部卻很受非議,特別是某些村落沒有打造好任何集體機制,讓村民分到錢,他們的不滿便最大。

討論農民文化,是很好的嘗試,也許可以補充秦暉的政治分析,特別是如何把「文化」看成是一種歷史及制度構成,結合政治經濟分析,而不是甚麼歸因為「小農思想」,將是研究中國農民的重要方向;但國內學界似乎有一種「平均主義」論,本質化農民,要批評它,並不難,因為似乎沒有多少經驗資料支持它,但它作為一種論述,其歷史構成如何,是一種怎樣的權力關係,倒是很值得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