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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喜帖街英魂不滅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五日是喜帖街正式被强制收回成為官地的日子。看見了inmedia活動告示說十一月四日晚:「may姐檔口成為「靈堂」,歡迎各方朋友致送真/假(假者,廁紙或膠花也)花圈花牌,上香鞠躬,以示對市建局「以人為本」謊言之憤怒」,昨夜十時左右我就走到了人去樓空、一片寂靜的利東街,那時候,may姐樓梯檔鋪門面前己經圍住了幾個老街坊,地上擺放了一個發泡膠製成的神主牌,上頭寫上了「私產權千古」的字樣,牌前點燃了一支孤單的爉燭。白色長布正在運送途中,may姐忽然驚覺未買燒香。

白布寫好了,「哲理其萎」四個大字放在樓梯鋪的「額頭」上,然後在「額頭」位置的左右兩邊分別掛了一條長可「貼地」的白布,寫著類似「圈地分肥」「流離失所」的對聯。朋友和我按捺不住也切割了幾個長方形發泡膠,用毛筆黑油寫了「奠喜帖街英年早逝」和「利東街英魂不滅」,may姐看見迅即截住:「不,喜帖街的紅色精神未死架,你唔可以話佢英年早逝」,我反問「但肉身不也是會粉碎嗎?」

竟然,這是一個猶關生死的問題;昨夜,我們確實參加了一場葬禮。

夜半十一時,三十多位朋友陸續到場,在may姐手上接過了燒香。上前參拜然後站在一旁。有街坊唸唸有詞的說「利東街,利東街,我都對你對咗三十多年了」。當然,葬禮不一定傷春悲秋,灣仔區議員甘佩偉就在靈前和大家唱歌;鍾愛墨西哥遊擊隊的泰利(terry)便獨個兒默默地以黑色粗頭筆,在結業舖面上的「此乃市建局收構之物業」的字句中間,填寫「強搶」二字,籍此正名為「此乃市建局強搶收構之物業」。然而,正如你到過的所有葬禮,一些人總會在旁竊竊私語談論主人翁利東街的生平過去,另一些人則會沉浸於一片無言沉默之中,大部份沉默的人雖然互相認識,但在「死者」面前他們似乎比較喜歡用簡單的眼神來接觸交流,而「說話」好像有點多餘。正如社會評論家Nobret Elias所言:「在垂死者面前,人們有一種奇特的尷尬,他們常常不知該說些什麼,此時此景,所用的語彙都十分有限」,昨夜充斥確實是這種欲言又止的尷尬,彷彿這條街的「死亡」俳佪在我們中間。然而,街道真的如「會心跳呼吸的人」般如此「死去」嗎?這個比喻到底有什麽意思?此外,「死亡」一詞有異於「粉碎」、「推土」和「破壞」那種物理運動式的措辭,用它來理解「土收利東街」的意義何在?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說故事的人>一文裏引述了「講故事者」尼古拉列斯克夫(nikolai leskov)對現代世界的看法:「一個古老的時代。那時地球腹中的石頭和高懸的神聖星辰仍關懷著人的命運。不像今天,天地不仁,萬事萬物對人子的遭遇皆漠然置之…許許多多新石塊,都測量過,磅砰過,其特別的重量密度都檢驗過了,但石塊不再向我們訴說什麽,也不帶給我們甚麼好處,它們和人們交談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列斯克夫所謂「石塊會向我們訴說什麽」的日子,正是一個連日月星辰、花草樹木都充滿了意義的「古老時代」。我不知道這種「日子」有沒有在香港出現過,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是生活在一片由綱筋水泥的冷冰編織而成的現代空間裏頭,它由精英管治,只透過金錢衡量,市民絕少有過問的餘地,也缺乏過問的興趣,剩下的只是一份事不關己的感受。然而,就在今日這片灣仔石屎森林,卻出現了異數,正如五個月前我在<見棺材,流眼淚 >一文所講:「灣仔頻頻出現一行十多二十人的旅行團,從小學生到中學生,一隊隊面孔幼嫩身穿校服手執工作紙的人龍,尾隨老師在灣仔街道上四處遊簜;致力爭取保留利東街的老街坊MAY姐告訴我,最近連小學四年級学生也和她做過訪問;而我自己就試過多次在跟團時碰到其他隊伍,大人細路也都忍不住儍笑起來」,這類旅行團今天仍駱驛不絕。這些市民通過老街坊的聲線來探聽灣仔一磚一瓦的故事,彷彿「石塊會向我們訴說什麽」似的。換句話,利東街不是冷漠無情的死物原料,而是會和我們交談的石塊,我們像是恢復了過問的興趣,畢竟,有生命的東西才會「死去」,縱然有人要以街道的「死亡」來體現所謂發展的進步。過去很多重要的社區只能在一片寂靜之中消逝,被「進步發展」或「賠償是否合理」的雄壯聲音蓋過了,如旺角的雀仔街、北角的春秧街、石硤尾的大坑東邨等等等。到了今天,石頭不再寂靜,終於有話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