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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如雪:香港左派 忍出什麼未來?

「老實,能忍耐。」

中共建政後,毛澤東對十大元帥之一的聶榮臻的看法,就是這五個字。解放戰爭中,聶榮臻和李先念的部隊專打硬仗,死傷最多。快要得天下了,有人出來爭功,林彪說了一句「爭什麼,都是人民解放軍打下來的」。國民黨將軍董其武說:「共產黨打仗,就是有人願意啃骨頭,我們卻是人人都要吃肉,沒有人啃骨頭。」

那天,曾鈺成批評劉細良的文章出來後,令人想到曾鈺成在中央眼中可能也是「老實,能忍耐」,想到啃了五十年骨頭的香港傳統左派,想到傳統左派人士揮之不去的悲情,想到了魯迅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話。

曾鈺成狠批劉細良的文章,字裏行間是撲面而來的酸意,然而也是淚滴千行的心酸。五十年來的曲折彎路,香港傳統左派刀山來火裏去,想不到今天得到的竟是「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的落寞。曾鈺成向以冷靜見稱,這次卻失去理性,先是文攻劉細良,後再口誅鄭經翰;在左派眼中,回歸都快九年了,可是還是要啃骨頭,一口肉也不給吃,半個世紀累積下來的不滿不忿一下子都爆發出來。

五十年來,香港傳統左派的悲情堆壘出來的苦澀辛酸,比台灣的「二二八」受難者不遑多讓。香港左派是國共內戰成王敗寇後呱呱墮地的政治孤兒,中共鎖國三十年,左派北望竹幕內的朦朧神州,靠着對社會主義堅強信念,才能在變幻莫測的中共路線和港英打壓裏撐到今天。如今港人開口「土共」、閉口「左佬」,其實對左派的了解卻是幾乎等於零———你以為這幫人撈了大堆政治和經濟好處?從1956年的右派暴亂,到左派所說的「反英抗暴」67年暴動,一直到北京決定恢復行使對香港政權之後到今天的2006年,左派天天跟着中共屁股轉,可是每次轉向都是一次blunder後的狼狽調整,政治上一點好處也沒有。曾鈺成年前說香港愛國人士「只有辱,沒有榮」,畢竟是聖保羅男校加上港大數學系一等榮譽,左派五十年來的沉澱,他一句話就總結出來。

左派等於進步的時代

中共建政前,香港是左派人士聚集地,喬冠華廖承志也在淺水灣頭蹲過。1949年,大陸變色在即,大批難民南逃來港,之後韓戰爆發,圍堵主義即起,在港左派人士有國歸不得,只能落地生根。當然也有人千方百計回到新中國迎接新的明天,最著名的是馬師曾紅線女夫婦,二人當年如日方中,比起如今的劉德華張曼玉還要紅,那時他倆一部電影片酬可以在彌敦道買一幢(!)唐樓,竟然拋下一切,隻身走過羅湖橋回到廣州。

50年代的香港,左派普遍被視為進步,左傾的中聯公司新寫實主義電影至今仍膾炙人口,1953年拍成的《危樓春曉》中吳楚帆的口頭禪「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在當時人浮於事的社會裏傳誦一時。仗義每多屠狗輩,只有窮人才會幫窮人的社會意識,到1960年山聯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中仍然高舉不滅。

當時中共對香港政策主要是留一個活門,從通商到通郵都靠香港,沒有教條更沒有路線,儘管大陸50年代後期政治上大鳴大放引蛇出洞,經濟上大躍進餓殍遍野,政經全面進入寒冬,可是香港左派依靠一己力量迎來屬於自己的春天。在文化教育圈,香港報章銷量頭三名,三佔其二是左報《晶報》、《商報》。長城鳳凰新聯三家左派電影公司與邵氏電懋國泰分庭抗禮,香港歷史上第一部票房收入百萬的電影不是來自兵多將廣的邵氏,而是長城遠赴內蒙攝製的《金鷹》;左派演員夏夢、石慧、陳思思受歡迎程度不弱於「自由陣營」的林黛林翠尤敏,連足球圈的愉園也是與南華巴士相埒的強隊。那時期,香港左派經歷了中共建政至今半個多世紀以來最美好的日子。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左派看不到這是北京中南海的權爭產物,相反是全面向極左傾斜,左報報頭最顯著位置不是新聞而是毛語錄,今天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明天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可是回鄉港人看到的是什麼?是在火車上硬給紅衛兵剪去長髮,是不事生產而天天學毛選。香港的中間或右派報章上,后海灣天天發現五花大綁浮屍,原來是廣西的紅衛兵武鬥中落敗的一方,左報卻一字不提,反而說大陸鶯歌燕舞;左報中的狗經馬經統統因為是「資產階級玩意」而取消,一貫銷量前列的左報從此一蹶不振。

緊跟極左路線吃大虧

67年,文革狂飈正面襲港。5月,新蒲崗工潮引發暴動後,鬥爭委員會如雨後春筍成立,「反英抗暴」激情下,電車、船塢、摩總等工會大批會員加入罷工行列,巴士公司電車公司絕不手軟,一旦罷工即革職,大批左派工人丟了飯碗。這個時候,土瓜灣的工聯會總部變成鬥爭總部,大禮堂幾乎天天都有鬥爭大會,罷工工人家屬不少暫居於此,大人日日開會講鬥爭,小孩則把工聯會的革命漫畫都看清光,小小年紀,南越英雄阮文追的故事都瑯瑯上口,《智取威虎山》等八個樣板戲如數家珍。

衝突逐漸惡化,港府在英軍協助下強力鎮壓,左派則以土製炸彈陣迎擊,兩方相搏,受害的是無辜巿民。工會內,每天晚上瀰漫着山雨欲來的緊張,自製武器人手一支,連滾燙的開水也用來抗敵,可是工人哪能敵住訓練精良的軍警,工會一個接一個遭攻破。衝突之下,互有死傷,左派工人何楓、徐田波等先後身死,工聯會內愁雲慘霧,死者被封為烈士,家屬多安排留在工會工作。

在極左思潮下,香港左派吃盡大虧,愉園本是甲組足球勁旅,暴動中退出聯賽,不旋踵又再加入足總,只得在丙組由頭踢起。大批工人在軍警鎮壓中被捕入獄,由於獄中缺乏良好醫療,部分出獄後轉送澳門鏡湖醫院療養,有出獄後虛弱不堪的人說,入院後每天喝一瓶蟲草雞精,足足喝了三個月「鼻孔呼出來的氣才有點熱」;但更多的是傷癒後留下後遺症,身心上的傷痕縈繞下半生。

等待97年7月 1日

香港左派在六七暴動中元氣大傷,陣勢潰不成軍,有人離營他投,有人失去工作後連吃飯也成問題;有人丟掉升學機會,從此沒有前途;有人失去丈夫父親,孤兒寡婦相依相傍走過斜陽落日。可是,香港左派內部並沒有質疑這股極左思潮,相反是默默吞下了這枚苦藥丸,因為他們都相信,這是一場反英抗暴英勇鬥爭,我們沒有失敗,我們堅信中央。

「老實,能忍耐」,67年後的香港左派的確如毛澤東對聶榮臻的評價一樣,對失去的一切不吭一聲,但是社會視他們如瘋子,很難找到工作,失業工人只得暫忘鬥爭,邁步走出生路,開小巴開的士當小販。春節前夕,工會搞廉價臘味小賣部,失散的戰友聚頭,少談英勇抗暴,滿是皺紋的臉上是無名悲情。70年代中期,文革進入尾聲,美國總統英國首相德國總理接連訪華,既然美帝英帝都來了,中央對港政策開始調整,年初一賀歲波,以前天天拿着小紅書的左派人士,在大球場場館門外,向每個入場的球圈人士伸出友誼之手問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到了80年代,文革種種都成歷史,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定下經濟發展為主調,中央文件對建國以來一些歷史問題有了較清晰的方向,香港左派陣營冒現多年未見的樂觀氣氛。這時候,香港前途談判展開,北京國際俱樂部裏舉行首次中英會談,那時中方首席代表還不是周南而是姚廣。這一刻,左派覺得幾十年來走的彎路都是值得的:中國終於要收回香港,當家作主的時候到了。在這裏,一定要提的是廖瑤珠女士。

廖瑤珠是廖承志親戚,父親廖恩德是著名西醫,在港人視左派如洪水猛獸的日子,廖恩德和書評人杜漸的父親李崧都是左派機構的指定西醫。工人到廖恩德李菘的醫務所診症,大醫生和他們說說笑話談談病情,所有60歲以上的工聯會老人,沒有誰在說到廖李兩位醫生時不會翹起大拇指叫好。

老愛國的不忿落寞

廖瑤珠沒有遠大的政治理想,比起曾鈺成,她絕不是又紅又專。曾鈺成港大畢業後到左派中學培僑教書,是當年大學生世界的大事。在他之前,港大畢業加入左派機構的是關耀深,他去的是《文匯報》,後來的程翔和麥華章都是他後輩。曾鈺成去培僑,港大學生報《學苑》的頭條標題就是〈從港大到培僑〉,港大老鬼應記得,訪問曾鈺成的是黃紹倫和李明堃。廖瑤珠沒有這些風光,她只等待97年7月1日。

可是體現在廖瑤珠身上的,是內地作家白樺在《苦戀》的名句:你愛祖國,祖國愛你嗎?中共以統戰手腕來處理香港過渡期,用中共的話來講叫與民主人士肝膽相照,可是對自己人就不是這回事。廖瑤珠是律師,不是67年時的左傾盲動主義分子,但是北京到了今天還沒有一個正式的說法,究竟為什麼會看中羅德丞而捨廖瑤珠。廖瑤珠是對此極為不滿不悅,晚年的她處處與北京對着幹,最後病重去世,左派中人不少都哭斷腸。

「 只有辱 沒有榮」

曾鈺成的「只有辱,沒有榮」,既概括了香港左派在50年來的得失,也是他的前半生寫照,曾家兄妹都是讀書料子,弟弟曾德成還在聖保羅念中七時就因派傳單被捕入獄,曾家小妹曾勵予出身庇利羅士女校,也因為上街示威失去升讀大學機會。67年暴動,香港左派受北京當權派蒙蔽走上極左之路,帶來無可彌補的損失,其中包括曾氏三兄妹,也包括成千上萬的左派工人。然而,路是自己選擇的,不存在特區時代來臨就得補償的理據,但左派在50年來的兜兜轉轉裏,那種事後得悉被人操縱的悲哀,那種因「愛國」而葬送人生的悲痛,那種期望日月換新天卻時不予我的悲情,曾鈺成在文章中都按捺不住沉默,毫不掩飾的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