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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唔明細路諗乜」:請講少兩句,好好懺悔

「都唔明細路諗乜」:請講少兩句,好好懺悔

「啲細路諗乜架…」

自殺新聞過後,火車上,聽到一個中年男人對妻子說這一句。

「細路/孩子」這身份,只有抱持「大人」概念下才可成立,這不難懂。

言說「細路/孩子」,將自殺者歸成一個可被概括的族群,實然就是確立自己的「大人」身份,強調自己冷眼旁觀、指指點點,合理,且正當。所謂「大人」的界分,就是拿取得到若干利益、找到社會席位,某程度的「上岸」過後,轉頭向後輩指指點點「教做人」。就像「愈移民愈愛國」,身在加拿大,就說「香港幾好唔好示威搞亂」的離地階層。

「大人」評論「孩子」之死,用離地一點的語言說,是將「孩子」視為「非我」的「他者」,可以毫不負責、不用同理心,只需一邊假惺惺一邊彰顯自己的權威;貼地點說,就是今日在火車聽到的一句:「啲『細路』諗乜架」

由「大人」去理解青春,往往是狹隘的,一種典型是《那一天我們會飛》那種,「夢想係生命完結前都想乜乜乜」,十幾歲應該滿腦夢想、品學兼優的想當然。這種青春想像,正如《那》片所揭示,不過是成為「大人」後,陷入現實泥沼的美好懷舊投射。

「青春」成了「大人」的相對──凡跳出「大人」世界框架的元素:「夢想」「純愛」「快樂」,皆屬「青春」;但凡「大人世界」的問題,「青春世界」就是解決一切的天堂。「孩子」、「青春」,不過是一種想像。

但到了「孩子」有問題,又有什麼路可逃?

所謂青春,大部份場景裡,不是《那一天我們會飛般》,好很假地每日歌頌純愛與夢想,亦不是更多社會問題片想當然地暴烈、戲劇化。事實上,青春更像麥曦茵的《烈日當空》(這也是我唯一認同能拍出中學生活質感的香港青春片):白日之下,有藍天而沒有明天,反反覆覆在享樂、迷惘、返學返屋企的例行公事之間,有時享樂地迷惘,有時從迷惘中找樂子。

說是「孩子」,更準確說是「成長」,成長並不浪漫,反倒是夾雜疑問、快樂、虛浮且虛無。只是當成為「大人」開始,就是成長的終結,某程度上更像死亡。

成長不成為「大人」的路途,反而是一個走不盡的尋覓過程,未必要成為「大人」,愈來愈多人選擇成為「大孩子」,社會上有一席位,也不用擺架子。所謂「孩子」的生存狀態,是當成為「大人」之後就難以回顧、理解的,就像《小飛俠》的Neverland只能由「孩子」領會,仙子也要在你相信之下才能見到。

不胡亂為他們歸因、裝作理解,就算沒有輕省他們的重擔,也起碼沒有壓上無謂的慰問──像689叫醒露宿者問「凍唔凍」的偽關心,這是「大人」可僅幫上的這一把。既然沒有好好理解過「孩子」,「都唔明細路諗乜」,「講少句,狗嗡少陣當幫忙」是種基本的責任。

當然,如果「大人」願意走出既得利益的comfort zone,懺悔一下自己如何引致這場共業,幫忙扭轉這個愈來愈腐化、敵視年輕的絕望社會,令這裡可愛多點,令可愛的事物滅亡慢一點,當然當然當然更好。



為「孩子」之死歸因,太方便,太不用負責任;要深入點嘗試理解、同行,實然很困難,很沉重。人所以會選擇放棄「一切物事」,原因就是「一切物事」:不純然是學業壓力什麼什麼的「因素」可解釋,只因為沒什麼物事再可愛。

假若真如稍想在自殺者的一面設想,同樣關於學生自殺,龍應台就曾如此問過:

「他決絕地出門之前,桌上有沒有早點?廚房裡有沒有聲音?
從家門到校門的一路上,有沒有一句輕柔的話、一個溫暖的眼神,
使他留戀,使他動搖?」

「我們拚命地學習如何成功衝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
你跌倒時,怎麼跌得有尊嚴。」

——《目送》

恕我難以站在道德高地斷言,一句說「自殺是錯」、「自私」乜乜乜,甚至我不認同生存是種責任。留下一個人,不是以法則硬生生不許離場,而是給他理由,講少兩句,留一點空間可以發掘可愛的事物,令他對此地,有些「偏愛」:詩人辛波絲卡曾羅列,整整幾十項她的「偏愛」──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面的零。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種種可能》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