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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旁聽師到失去自由 16歲少女在法庭度過兩年青春的收穫

當旁聽師到失去自由  16歲少女在法庭度過兩年青春的收穫

(獨媒報導)距離開庭時間尚餘數分鐘,平日「駐守」不同法院的十多個「旁聽師」,今日卻雲集於區域法院,在走廊支持、慰問允霖(化名)。數分鐘後,她的身份即將由一名「旁聽師」變為一名「被告人」。當懲教人員開始出來走廊高喊她的名字、催促她,大伙兒便一同目送她步入法庭。

由於疫情關係,判刑押後了一星期,本來還柙了兩星期的她,申請保釋候判獲批准,使她得以享受多一個星期的自由。「旁聽師」趁她還未坐進犯人欄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冬菇頭」,弄得頭髮都亂了。

過去兩年間,她在不同級別的法庭穿梭流連,認識了其他「旁聽師」以及不同案件的被告,逐漸建立起「街坊情懷」。她形容這裏盛載了無數有血有肉的故事:「呢度雖然有唔開心嘅事,但都幾開心喺度識到我好珍惜嘅人」。

法庭既有情亦無情,她在這個地方與男友結緣,可惜相識了不久,男友便在另一宗案件中被判入獄。一對小情侶被迫拆散,自此雙方的唯一溝通橋樑,就只有「飛鴿傳書」。

如今,輪到她身處於犯人欄內,領受被判入更生中心這個刑罰。也許未來好一段日子,她再也不能像往日般穿著校服、手裏捧着書本,坐在旁聽席專注記錄,也不能親身到監獄探望男友。可是她未曾後悔,「如果畀我揀多次,我都會選擇經歷呢兩年嘅事,我唔知如果無經歷呢啲苦難,會唔會得到而家擁有嘅嘢」。等待重聚的日子裡,她更決心努力裝備自己,成為更好的人,「希望可以懷住呢種心情成為動力,一路好好咁生活落去」。

旁聽成救命稻草 以紀錄彌補內疚

就讀中四、現時16歲的允霖,於2019年12月被控非法集結,她首次提堂踏足法庭後,翌年2月就開始以「旁聽師」身份到法庭旁聽其他案件。

被捕後,她對於未能繼續為運動付出而感內疚及無力,當時適逢學校因疫情而停課,於是希望盡能力紀錄法庭內不同案件的情況。

第一次旁聽,是在戰戰兢兢的情況下完成,她至今依然印象深刻。允霖憶述,那是一宗澳州籍女被告在中環天橋掟磚的案件,她當時還未知道法庭座位如何劃分,感到十分緊張,更自覺不屬於這個地方。她又笑說,由於是英文聆訊,故聽得一頭霧水,散庭後要立即問其他旁聽人士。

旁聽讓她能夠在迷惘中找到歸屬,驅使她一直做「旁聽師」,「旁聽係我嘅救命稻草,只有做緊呢樣嘢,先感覺喺呢一場運動付出過同存在過」。

允霖到法庭旁聽兩年多,期間儲起的旁聽籌
允霖到法庭旁聽兩年多,期間儲起的旁聽籌

法庭內的「街坊情懷」

允霖擁有一對笑眼、短髮及肩,平日掛著一副圓框眼鏡,在眾多「旁聽師」之中,幾乎是最年輕的。仍是學生的她,更不時穿着校服出現在法庭,逗留的時間甚至比起在學校更多。遇著考試的日子,她亦會放棄早上的溫習時間,先到法庭旁聽,之後才趕往學校應試。

在冰冷及空洞的法庭裡,允霖卻感受到來自身邊人的溫暖。旁聽姨姨經常關心她,又會送她零食,一些在法庭相熟的朋友更一早為她準備好還柙物資,並安排寫信及探訪事宜。此外,她亦認識到其他案件的被告,從而更「貼地」了解不同故事。

於她而言,這是難能可貴的情誼,「有一種街坊情懷,有啲歸屬感,好似有個好大嘅屋企喺出面」。

因法庭認識同為被告的男友 分隔兩處只靠寫信連繫

除了猶如家人般的「旁聽師」外,允霖在法庭裡還遇到另一個珍而重之的人,就是她的男友。

男友是其他案件的被告,允霖是因為旁聽而認識他,但男友最後罪成,被判入獄,大約兩年後才服刑完畢。當日她親眼目睹男友與其他朋友步入羈留室的身影,留下了深深的傷疤,使她有一段時間對法庭卻步。

正值熱戀期的情侶卻無法時常見面,取而代之的是透過書信溝通,她說笑:「我未試過返去古代,要飛鴿傳書!」朋友又會跟她開玩笑稱:「你係咪有拖拍呀?但係你Lonely Christmas喎!」

現時允霖罪成並還柙,就連唯一的探訪見面機會都失去,剩下可連繫彼此的途徑,就只有寫信,但她坦言:「跨院所寫信要申請,好麻煩」。由於面對難以想像的未來,他們不敢給予對方承諾,不擅離別的允霖亦曾因此掙扎,兩人甚至短暫分開。直至她知道對方將會入獄,兩人之間的回憶如走馬燈般掠過眼前,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想好好珍惜眼前這個人,儘管兩人的肉身已被迫分離。

獄中男友寫給允霖的信件
獄中男友寫給允霖的信件

以年計的等待 將思念轉化動力

「如果話要咁樣等一個人,仲要係以年數計,真係冇試過」,對於尚年輕的她,這經歷可說既獨特又始料未及,是教會她「等待」的一堂課。可是再堅定的信心也會偶爾被動搖,「唔知會唔會變,係佢變吖定我變」。

漫長的等待中,允霖會在深夜翻看他的信件,以緩解思念,不時看得又笑又哭。她將思念轉化為生活的動力,決意在這兩年間努力裝備自己,成為更好的人,並期待着重聚的一天,「希望可以懷住呢種心情成為動力,一路好好咁生活落去」。

記下傷痕同時警醒自己

起初允霖仍抱着樂觀的心態去作紀錄,但隨著香港的政治環境愈趨惡化,加上時間讓人變得麻木,市民對案件的關注度亦逐漸減退,允霖認為「旁聽師」的角色至今已到達「樽頸位」,她開始自我質疑:「繼續做係因為習慣咗?定係仲記得呢樣嘢嘅價值?」

她曾嘗試暫時遠離旁聽,但總覺得失去了依歸,「因為好耐之前佢成為咗我生活嘅大部份」。允霖坦言,在旁聽過程中目睹的不公義及離別,往往令人疲累及痛心,「好似將啲傷痕全部記低晒」,但只有透過持續紀錄,才可以時刻自我警醒,同時眼見「旁聽師」人數愈來愈少,她決定繼續做下去。

累積旁聽經驗 無奈「幫唔到自己單案」

經過一年旁聽後,允霖由「旁聽師」角色轉變為受審的被告,由坐在公眾席改為坐進犯人欄,不能隨時自由出入。

即使過去見證了不少案件審訊,對於所有程序皆已熟習,但當自己親身經歷一模一樣的程序時,卻是另一番感受。以往她不解為何有些被告在審訊期間表現緊張,直至自己成為受審的主角時,不安的感覺卻浮現。她意識到身處在犯人欄時,所有的感受都會一下子被放大。

與其他被告不同,允霖有一年的旁聽經驗,所學到的法庭知識能夠應用在自己的案件上,「起碼知道控方辯方坐邊、知道非法集結要坐幾耐、16歲會入啲咩中心、知道盤問方向⋯⋯」。她笑說在審訊期間,看到文件上有一名以前旁聽見過的警員證人名字,但寫法卻出錯,於是馬上告訴律師。這些經驗讓她消除對未知的恐懼,但矛盾之處是沒法作出任何實際幫助,「其實都好諷刺,我嘥咗咁多心機同精力去了解法庭呢樣嘢,但到頭來識咁多嘢都係幫唔到自己單案」。

怕被遺忘的惡夢

審訊每一天,公眾席總會坐着允霖的親友,讓她感覺自己不是獨力面對案件,亦沒有被遺忘:「太好啦,大家都無唔記得我」。首次提堂前的一晚,她很害怕沒有人知道自己即將上庭,恐懼感投射於惡夢之中:「我夢見自己提堂緊,跟住擰轉面見到後面旁聽席無人喎!」

她很感激母親和朋友每日到庭支持,相熟的旁聽師甚至會特意過來看她。不過允霖亦感受到案件為母親帶來壓力,但由於兩人習慣如朋友般溝通,因此她甚少需要輔導母親,但在傾談中也明白她的顧慮。

允霖慨嘆見過不少案件只有一名被告,伶仃地坐在犯人欄中接受冗長的審訊,卻無法與人分擔。她慶幸在沉悶的審訊過程中,偶爾可以與身旁的同案被告說笑解悶,坐在犯人欄時,她總感覺到與其他被告有一種微妙的連結。

去年審訊臨近農曆新年,同案被告的家人甚至派利是給她,「喺法庭入面講新年快樂,有啲弔詭但幾開心嘅」。允霖有一個很大的心願,是希望與同案被告吃一頓飯,向他們給予支持,她不禁笑言:「呢樣嘢我等咗年幾啦,審訊個陣已經想,死啦好似好變態咁」。直至今年1月,他們終於約定日子,可惜政府卻宣布禁止晚市堂食,這個心願始終未能達成。

與別不同的中學生活

倘若這一切沒有發生,允霖猜想自己會平平無奇地度過中學生活,如今卻出乎意料地身負案件,「結果呢個中學生活都幾精彩」。她口中的「精彩」,其中包括審訊的8天剛好與學校考試「撞期」,故此她每天要待中午1時審訊完畢後,飛奔到學校考試,導致難以專心溫習。可幸學校對她相對包容,身邊的同學亦會關心及支持她,若她缺席的話,會替她預留好筆記。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會談未來、計劃升學路向,但允霖這刻關注的,只是能否繼續在原校就讀,以及一旦罪成為家人帶來的負擔。

啟發修讀哲學的一本書:想當恆常思考的人

允霖自言是一個較少規劃將來的人,但現在她終於有了一個目標,就是入讀大學的哲學系。這個念頭是源於審訊期間朋友贈送的一本書 ——《帶本哲學書上街去》。允霖從小已經喜歡思考一些奇怪的問題,例如:「為何未滿18歲不可以買酒,但可以飲酒?為何男生不可以穿裙?」直至她接觸到這本哲學書,就如被開發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允霖受哲學書《帶本哲學書上街去》啟發,未來希望入讀哲學系
允霖受哲學書《帶本哲學書上街去》啟發,未來希望入讀哲學系

《帶本哲學書上街去》作者為允霖簽名
《帶本哲學書上街去》作者為允霖簽名

除此之外,2019年香港社會出現很多不公義的事情,更令她作出反思:「究竟我哋生活緊嘅社會,係咪真係有啲根深蒂固嘅問題呢?」自此她更確信自己想修讀哲學,想當一個保持恆常思考、而非盲從的人。

哲學對她而言是讀書的一大動力,「如果呢一刻無咗呢個目標,就好似唔知為咩而讀,更加迷茫」。她打算持續自行研究哲學,即使未知將來能否實行。

在法庭裡,總會看到允霖手中捧著一本書,就連訪問當天也不例外。她在最近兩年愛上看書,其中一個原因是打開書本就如跳進另一個世界,讓她暫時從煩擾的現實世界抽離,獲得短暫的平靜。本身喜愛寫作的她,認為透過閱讀散文可以學習更多不同文句,並啟發自己的寫作靈感。

她最常寫的是隨筆,例如寫下審訊的感受、身在黑暗社會環境下的感覺。相隔一段時間後重新閱讀自己的文字,她不禁恥笑當時自以為成熟,但同時自我檢視,透過第三身角度回看過去的人生,並與現在的自己對比。

對比過去兩年的自己,她感到如今成長了更多,為免家人擔心,她選擇獨自承擔,心態上亦準備好靠自己處理不同事情,例如親自閱讀案中文件。另外一個轉變是醒悟到要關心社會,小學時期她會因「佔中」停課而感到興奮,但是今時今日她更留意政府政策,對於香港的了解不只流於表面,反而對這個家建立更大的歸屬感。

視為人生寶貴的歷練:畀我揀多次,都會選擇經歷

現在的自己有否後悔當日出去?允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唔會,起碼我有為呢個地方付出過,就算而家面臨就嚟要身陷囹圄嘅風險,我會覺得對得住我自己」。

被案件纏繞的經歷,是她人生其中一段最寶貴的歷練。若然當初對窗外事不聞不問,現在才後知後覺,她難以想像會帶來多麼錐心的痛苦。

裁決前的日子,她盡量生活如常,避免刻意放大離別的感覺。臨近裁決前夕,她更珍惜與朋友相聚的時光,藉此重新檢視自己最想緊握的東西,盡量及時行樂,實行一些過去猶豫不決的事情,包括任性地釘了鼻環及釘多數個「耳窿」。

允霖對於獄中的伙食或體能訓練一律不太擔憂,最擔心的反而是要與身邊人面對一牆之隔,亦憂慮服刑出來後與社會有隔膜,需要面對很多衝擊。若要數算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夠暫時忘記外面世界的痛苦,以及學業的繁重。

她預想在牆內過規律的生活,例如每日看書和早睡早起,會令她出來後煥然一新:「出返嚟可能會變咗個文青、瘦咗成個圈呢」。

正因為重視身邊人,她亦沒有想過離開香港到外地生活,就算香港的環境如何變差,她的根依舊不變,「我唔鍾意而家嘅香港,但我好鍾意為香港努力付出嘅大家」。留下的人逐漸減少,近年她對於離別已習以為常,雖然少不免懼怕自己及其他「手足」會被遺忘,但她同時相信,仍然會繼續關注案件的有心人,不會完全消失。

最壞的時代使人面對失去與離別,但同時讓允霖得到意外收穫,就是在法庭內與一群素未謀面的人逐漸建立的情誼,他們因苦難而連結,成為彼此的依靠,「如果畀我揀多次,我都會選擇經歷呢兩年嘅事,我唔知如果無經歷呢啲苦難,會唔會得到而家擁有嘅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