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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下女誘罪》

淺談《下女誘罪》

感謝朋友相邀,終於看到朴贊郁的新作《下女誘罪》。原以為已落畫,慶幸還來得及在大銀幕欣賞。

此片改編自英國小說家Sarah WatersFingersmith,時代背景則設於二十世紀初日本殖民時期的韓國。片中的一絲一縷、一草一木,甚至兩款風格迥異的原裝海報,無不貫徹了導演對美術細節的執著。布景、道具和服裝固然美不勝收,畫面的色彩、光線、構圖也經過精心設計,繽紛多采而濃淡有致,絕不眼花繚亂,堪稱一場視覺的盛宴。

全片人物不多,主角只得四人,分別是日本少女秀子(金珉喜飾)、韓國侍女淑熙(中文字幕譯作「淑姬」,但據韓文原字「숙희」應是「淑熙」,金泰梨飾)、自稱日本伯爵的騙子(河正宇飾)和秀子的姨丈兼監護人(趙震雄飾)。秀子是繼承了豐厚遺產的千金小姐,因此惹來姨丈和騙子虎視眈眈,千方百計想把她弄到手。淑熙原與騙子一夥,混入秀子家中當侍女,企圖來個裡應外合,但結果連她自己也意想不到。全片分三段,就是透過幾名主角的見聞和自述,抽絲剝繭地揭露真相,頗有追看偵探小說的刺激和懸疑感。片名《下女誘罪》,相信是譯自英文片名The Handmaiden,但韓文原名是《小姐》。片名的不一致,大概也反映了敘事角度的多變。此外,值得一提金海淑飾演管家佐佐木太太,戲份不多但相當搶鏡,可惜只是曇花一現。看她陰沉冰冷的眼神,明明把一切看在眼裡卻又無聲無息,既像個活死人,又似是早已了然於胸,不免疑心她會否就是甚麼關鍵人物,甚至是操控大局的幕後主腦。然而全片始終毫無表示,只好暗嘆編劇可能浪費了一個極具潛質的角色--慢著,這其實是不是Director’s Cut的預告?

人物儘管簡單,彼此的關係和心理狀態卻相當複雜,加上劇情跌宕曲折,若不小心駕馭,或處理不得其法,就會流於零碎散亂。此片則勝在節奏明快,敘事凝鍊而有條不紊,兩個半小時下來絕無冷場,除了結局的一小段床上戲,幾乎沒有多餘的鏡頭。然而,為了製造各種意料之外的情節,機關算盡的斧鑿痕跡太明顯,就像《甄嬛傳》一樣;到了中後段,已經翻不出甚麼花樣,拍案驚奇的感覺因而大為減低。同時,這似乎意味著導演不想留下給觀眾深思熟慮的餘裕,但願不是為了掩飾一些破綻罷?

然而總的來說,這齣電影確實比預期中好看,精巧雅致的視覺享受、奇詭迂迴的劇情尚在其次,戲文所傳遞的內容更值得細味。網上不少作者均引用電影或性別研究理論來分析和評論電影的內容,我已無力效顰,只好說說自己最真切的直觀感受。

兩位女主角從互相欺騙到真心相待的情誼,令我相當感動,頗出意料之外。即使劇情再峰迴路轉,也不及她倆的感情,以及衝破樊籬、重獲新生的意志動人心魄。結局的豁然開朗、寬慰與希望,也明顯有別於朴贊郁舊作「復仇三部曲」的陰沉、抑鬱,甚至絕望。原裝電影海報的宣傳語句說:「虛假將心偷。」戲裡也說了兩次:「騙子也會有真感情嗎?」本來是人物之間試探的對白,或者也可以解讀為對秀子和淑熙--甚至觀眾--的詰問。我們往往以為見利忘義、不擇手段的騙子,沒有真情可言,但卻忘記了騙子也是血肉之軀,就看誰有本事讓他卸下戒備,敞開心扉而已。秀子本想利用淑熙作替死鬼,淑熙也覷覦秀子的財富,但在相處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愛上了對方。當兩人之間建立了真感情,信任和力量也油然而生。看到這裡,難免想起金庸小說裡夏雪宜和溫儀、楊逍和紀曉芙等幾對悲劇收場的另類情侶,但朴贊郁比金庸走得更遠--心懷不軌的不只是男性,真心相戀的情侶也可以是同一個性別,而結局除悲劇以外,還有更多可能。

眼看淑熙和秀子千方百計逃離騙子和姨丈的魔爪,緊張刺激之餘,也深深感受到這份真情給她們帶來的生機--淑熙偷窺騙子向秀子大獻殷勤時那妒恨、怨毒的眼神,透露了她內心情意的深淺。秀子跟著淑熙在草原上狂奔時無拘無束的燦爛笑容,反映了衝出籠牢、重獲自由的歡喜若狂。至於淑熙在秀子和騙子新婚之夜情不自禁哼起哀怨的曲子,還有秀子屢施巧計避過騙子的侵犯,說穿了,也是為了守護兩人之間得來不易的感情。她們面對自身感情的坦率、誠懇與珍重,著實令人感動。

當然,也許有些觀眾會質疑兩位女主角的感情基礎太薄弱,但別忘記她們都是傷痕纍纍「有過去的女人」,難得在對方身上找到慰藉和重新做人的勇氣,旁人何必深究?湯顯祖早說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當男性追求女性十居其九不過出於動物本能(秀子就曾質問騙子:「你們男人滿腦子就只有那回事兒嗎?」),各取所需的感情契合又有何不妥?為甚麼不能是真?

片中男女人物的鮮明對比和水火不容,又是另一耐人尋味之處,難怪引起眾多有關性別與權力的討論。儘管觀眾如何理解文本,有時會超乎作者預計,但片中諸般意象指涉昭然,似乎(應該?)不是無心插柳。最明顯是以男尊女卑的社會地位,反襯他們高下逆轉的靈魂。姨丈表面上是知書達禮、生活無憂的社會賢達,其實是個外強中乾、心理變態的糟老頭兒。騙子出場的時候,看似老謀深算,其實貪財好色,結果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淑熙出身寒微、目不識丁,為了餬口而偷拐搶騙,卻沒有泯滅善良的本性,也始終牢記著母親從不後悔生下了她的遺言,從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秀子就是聽了她憶述母親的遺言,才重拾做人的勇氣與希望。至於秀子,她自小在姨丈和佐佐木太太的淫威之下長大,也親眼目睹姨母死得不明不白,即使無力反抗,也從沒動搖是非黑白之念,更沒放棄掙脫枷鎖、追求自由的渴望。相比處心積慮騙財騙色的騙子,或者把女性貶抑為沒有生命和靈魂的工具,藉以滿足一己私欲的姨丈,淑熙和秀子熱愛生命,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也努力爭取個人的尊嚴和自由,人格不是更健全嗎?

若說諷刺男性虛偽、自大最辛辣的一筆,則非地下圖書室朗讀會那幾場戲莫屬。參加朗讀會的紳士名流,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但他們一身名貴洋服和皮鞋,象徵著文明、現代、優雅的外表,跟朗讀的內容完全相反。他們愈是聽得津津有味,就愈顯得他們骨子裡的野蠻、原始和卑劣,多麼令人噁心。由於這有力的鋪墊,後來淑熙和秀子在圖書室大肆破壞,就更覺順理成章、大快人心。有人把她倆的行為理解成愚昩對知識的輕蔑和仇視,恕我不能苟同。於我看來,那其實是虛偽與率真、壓抑與自由、黑暗與光明之間的最後對決。別忘記圖書室裡有三件反覆出現或提及的物品--《金瓶梅》、八爪魚和蛇。只要明白這三件物品在中國、日本和西方文化中的象徵意義,就不難理解編導的用心所在。

嘮叨了半天,其實想說《下女誘罪》自有其深刻題旨,若把宣傳和議論焦點放在兩場床上戲,著實令人憤怒和氣餒。如果兩情相悅貴乎真心,耳鬢廝磨、肌膚相接,最是自然不過;何況告子早說了:「食、色,性也」,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就是因為主角不是一男一女?不去計較人物的前因後果,不去留意編導精心布置的蛛絲馬跡,卻拿著這麼一小段戲大做文章,安的是甚麼心?比那姨丈又好得了多少?

不過,正如前文提到,我認為結局那一段床上戲,確有蛇足之嫌。拿出《金瓶梅》描寫過的銀鈴來,更是敗筆。如果說是首尾呼應,請問呼應的意義何在?那銀鈴和姨丈責打秀子時用的金鈴外形相似,但顏色和作用完全不同。此外,如果真情可以超越性別、國籍、年齡、貴賤、貧富,為甚麼又要提醒觀眾,《金瓶梅》把女性當玩物、從屬於男性那一套陳腔濫調?是象徵著傳統價值觀陰魂未散,抑或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