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訪問在一週之前，即 47 名參與初選的民主派被落案起訴前五天進行。那天早上，吳敏兒先去了西九龍裁判法院一趟，下午再趕到旺角會合我們。她說，這陣子天天去旁聽 818 集會案審訊，印象最深的是消瘦下來的黎智英：「已經唔應該再叫『肥佬黎』啦……」
數天後，她如常早上到西九龍法院旁聽。審訊期間，友人突然把手機遞過來，說某某初選參加者收到警方通知，報到日期提早至 2 月 28 日——即兩天之後。半小時後，有陌生電話號碼來電，吳敏兒還未接聽，已料到來電者是誰。
晚上我打電話給她，電話另一端的她聲線平靜，說自己從不敢樂觀，所以早有心理準備，會坦然面對。我問她心情如何，她說這次平靜得多，但還是有少許不開心。
結果如她所料，在提早報到當日，她和另外 46 人被即時落案起訴，涉違反《港區國安法》中的「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不過一週的時間，吳敏兒在法庭上的位置，從旁聽席轉移到被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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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今年年初。被登門拘捕前三天左右，吳敏兒已隱隱覺得有事將要發生——有陌生的臉孔老是出現，在四周緊盯著她，她知道自己再次開始被人跟蹤。
她也知道，通常在有大事發生時，例如 2019 年的 8.5 罷工，自己才會成為跟蹤目標。可 2021 年才剛開始，一切都看似平靜，她想不到自己再次被跟蹤的理由。難道是因為曾經支持醫護罷工？還是有其他原因？自己還做了甚麼？
但在吳敏兒想通一切之前，就在 1 月 6 日清晨被連串門鐘聲吵醒。她打開家門，看到 6 名新界北重案組警員站在眼前，告訴她：因為去年參與民主派初選，她涉嫌干犯《港區國安法》中的顛覆國家政權罪，現在將被拘捕。
被捕的清晨：你呃我嘅！
最初聽到警員宣讀自己的罪名，吳敏兒覺得對方是在騙自己：「你呃我嘅！宜家用呢條罪名拉我，但返到去又話係第二樣嘢（另一條罪名）！」
去年，身兼職工盟主席的吳敏兒代表工黨，出戰新界西直選初選。最終她獲得 10,446 票，排名第七，無緣出線。在她眼中，自己早已放下選舉工作，無論初選或正式選舉都與自己無關：「個（正式）選舉冇咗啦喎，對我嚟講唔存在啦喎，仲關我事？」
事出突然，吳敏兒來不及想太多，只記得自己要立即通知律師。她看著警員在她家中翻箱倒櫃，收起她全部通訊器，包括一部筆記型電腦、兩部平板電腦和三部手提電話，又拿起她的胃藥和骨痛藥研究。
離開時，她說感覺變得特別難受：「我咁大個女，未試過被人上手銬。」警員問她要否戴頭套時，她拒絕：「我又唔係殺人放火！」踏出家門前，她回頭望向女兒，不住想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她，眼淚便停不下來。
女兒當下倒沒有哭。後來吳敏兒問她，才知道她在關門後便立即爆喊。至於吳敏兒，當時亦在胡思亂想： 22 歲的女兒能否照顧好自己？母親年紀都不輕了，知道我被捕後肯定喊餐死……職工盟的同事知道後，反應會否很激烈？
在「外判」警署內
登上警車、開車的一刻，吳終於「靈魂歸位」，開始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死啦，國安……呢次幾時先出得返嚟？」她不住埋怨自己事前沒有熟讀《國安法》：「要痞幾耐㗎？我呢啲，斷估唔會終身監禁啩？」
見到律師前，她沒停過拭淚。得知共有 53 人被捕後，她不住感慨：「咁辛苦立條《國安法》出嚟，佢點會唔想用盡？」此外，她也害怕沒有機會和戰友好好道別。過去當空姐時，她的同事離職前總會有 last flight，會與大家好好道別；但她這次被捕來得太突然，如果要即時被起訴落案、然後還柙，她會為欠了一句「再見」而覺得可惜。
她試著問警署內的警員何時能離開，但他們顯然不太清楚：「唔知啊，等國安 order 啦！」她給出一個工會主席才想得出的形容：「好外判 feel！」
如上述所言，這是吳敏兒首次被捕，單是臭格內的差劣環境，已足夠畢生難忘。那一夜很冷，吳離開家時只穿了一件 T-shirt 和外套，躺在水泥床上根本睡不著；她翌日早上跟律師說想喝熱咖啡，女兒立即去買，咖啡送到吳敏兒手上時還是熱的，讓她感動得邊喝邊哭。最終，她在秀茂坪警署內待了約 36 小時，至翌晚獲准以三萬元保釋離開。
時也命也
至今，吳敏兒仍不時會在清晨 6 時扎醒，彷彿又聽到連串急促的門鐘聲。她總是仔細地聽，確認沒有人按門鐘後才敢躺下，卻再睡不著。
吳問過其他同樣曾在清晨被捕的人，發現大家都有類似情況。她坦言有少許困擾：明知這種情況會慢慢減退，但減退的時間始終因人而異。
空姐出身的吳敏兒，2003 年起投身工運，曾成立英航香港機艙服務員工會和擔任香港空勤人員總工會主席，2016 年當選成為職工盟主席，2019 年反送中期間響應「三罷」行動。
越走越前，是時也命也吧。若不是前主席潘天賜說，希望由較年輕的女性接棒帶領，她未必會出選職工盟主席；若不是 2019 年反送中爆發，她知道職工盟不能「縮埋」，才不斷在政治議題上發聲，甚至參加初選。
擔任英航香港工會主席那段時間，她有過許多與外國工會交流的經驗。工運領袖被暗殺、被判入獄等等的事，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但那畢竟是發生在哥倫比亞、柬埔寨等政權下的國家。在 2019 年以前，她難以想像自己代表工人發聲也有機會犯法，頂多只想像過自己會在某次遊行於街頭上、又或者一旦若當選為立法會議員，在議會內「搞小動作」時被捕。
苦中求存
到真的被捕了，她的感覺是「（如果）終歸要坐獄，咪坐囉」。吳敏兒形容，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個現實、自律、事事要為自己計劃好的人；而 18 年的工運經驗，早讓她學懂在逆境中不斷調整心態，堅持自己相信的事——反正改變不到自己的故事，那不如善用時間，做多些幫到人的事。
被捕之後，她每天的行程便是聽審、處理求助個案、做評論、看新聞。只要保持忙碌，她就不會胡思亂想。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思考自己的入獄書單，和多點與女兒一起吃飯。她最怕見到大家哭哭涕涕，那太難受。
2 月 28 日中午，吳敏兒在職工盟戰友陪同下，到秀茂坪警署提前報到。那天，怕冷的她穿上外套，還帶上好友為她準備的粉紅色羽絨。在鏡頭面前，她容貌依舊從容，如常的叫起口號。直到友人與她一起祈禱時，她才不禁落淚。
吳步入警署後不久，警方即宣佈落案起訴她和其餘 46 人。47 人遭通宵扣柙，週一早上提堂，聆訊持續兩天仍未結束。由於被告人數眾多，記者無法進庭旁聽，只能在法院的記者室內看直播。隔著電視屏幕，我看不清吳敏兒的表情，只見她挺直腰桿走進庭內，感覺尚算從容。
吳敏兒有句口頭禪：放棄只需一秒，但堅持需要一世。她在工運路上走了 18 年，面對《國安法》時的堅強和坦然，是從過去的經歷一點一滴累積而成。她承認自己易哭，但說哭泣從不是因為恐懼：「我係心痛香港變成咁。」
記者：梁皓兒
攝影：林若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