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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外的人4】解悶工廠小妹:分享陪伴和力量,直到所有人離開高牆

【牆外的人4】解悶工廠小妹:分享陪伴和力量,直到所有人離開高牆

(獨媒報導)若不是我在訪問中提起,解悶工廠小妹(化名)可能沒有意識到,解悶工廠已經運作 3 年半了。

從 2017 年至今,每天在每個寄給在囚抗爭者的「解悶資訊包」中,寫一段以「你好嗎」為開首的文字,將資訊包化為信件並順利寄入監獄,是小妹的任務。

「我常覺得『小妹』很幸運,在社運中能有這樣的身位。」對她而言,這段文字是她的「情緒探熱針」、是她的日記、也是她的贖罪劵:「好像無論世界點變壞,都有個身位可以出一分力,無論幾細力都好。」

與其說「解悶小妹」是在幫助在囚者,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分享力量隔著高牆,書信和文字除了能為裡面的人解悶,也支撐著在外面的她:「土地要人耕耘,當抗爭範圍收窄,每個人嘅堅持係為未來做好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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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連登帖文、網絡迷因圖成信件的「解悶工廠」

從早上到中午,房間內的影印機吱吱聲一直沒停過。解悶工廠「印刷工」之一的蔡女士取出大疊 A4 白紙,一邊熟練地放進紙匣,一邊不住咕嚕:「唉,下世要做樹!」

如果你有留意社運和囚權議題,對解悶工廠該不感到陌生。三年半前,「13+3」(反東北規劃撥款的 13 名抗爭者與雙學三子,即周永康、羅冠聰和黃之鋒)相繼入獄,為使他們不致與外界脫節,當時仍是朱凱廸議員助理的蔡女士,與岑敖暉及一眾朋友成立「解悶工廠」,每天收集來自《立場新聞》、《獨立媒體》、《眾新聞》等媒體的文章,在 A4 紙上面壓縮列印成「解悶資訊包」。

後來,有讀者反映想看連登,資訊包的內容便擴展至連登帖文、網絡迷因圖、評論文章、歌詞等。每天的資訊包有十多篇文章,工廠每週分兩次寄出,每次寄出過百頁紙。但由於懲教需逐一檢視內文,在囚者通常在寄出後約兩週才能收到資訊包,比收取信件更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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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悶工廠的義工正將資料包摺疊好、放入信封。

最初,解悶工廠主要由三人義務運作:蔡女士是印刷工,負責打印和寄出資訊包;小妹負責撰寫資訊包上的問候文字,義工 A (化名)則負責搜集放進資訊包內的文章和圖片。不過,懲教一方總有理由指資訊包不合規定,阻礙在囚者收取。幸而,當時「13+3」案甚受關注,許多人紛至沓來探望在囚者,解悶工廠遂輾轉從探訪者口中,得悉種種規定:

「解悶資訊包」部分寄件守則

1. 不能寄與賭博相關的資訊,有數字的體育版新聞全數無法寄入。

2. 在囚人士每月收取的相片數量有限制,故資訊包通常只提供文章和少許圖片。此外,寄給男囚的相片不能是男性單人照,以避免有囚犯「點相」。

3. 須把粗口刪去。

後來,解悶工廠的寄件對象擴展至涉蠔涌爆炸品事件、旺角騷亂等案件的政治犯。小妹和蔡女士本來以為,只要等到梁天琦和盧建民出來後,工廠就可以關門大吉;未料 2019 年反送中運動席捲全港,還柙或被定罪的抗爭者人數急升,申請收取解悶資訊包的人數至今超過 200。蔡女士兼顧不來,只好向外求救。現時,有過半資訊包交由各區區議員打印和寄出,蔡女士則每週抽兩天、每天花半日處理約 80 個資訊包。

此外,由於不少抗爭被捕者年紀較輕,閱讀口味與成人不同,寄往少年監獄的資訊包亦交由新加入的「解悶小小妹」負責,一般會有較少文字、較多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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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寄往少年監獄的資訊包。下方:寄往成年監獄的資訊包。

用文字分享力量

小妹相信,「資訊包」對囚者而言是對外的窗口,讓他們得以捉緊世界的脈搏。除抗爭口號以外,工廠沒太多挑選文章的標準或顧慮,而她寫給讀者的「開場白」,除了食物之外甚麼都寫:上班途中和自己打招呼的商場保安、最近看過的書或電影、工作上的瑣碎事……

她從不寫「加油」、「頂住」之類的話:「我憑咩叫佢頂住?何況我覺得,頂不住是 OK 的。」心情不好時,她也不介意如實告訴讀者自己很累、很無力:「正咩能量啫,外面係灰、政治大氣候係差,咁無必要美化或醜化件事。」例如在一個多月前、 47 名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的民主派到警署報到前一晚,小妹的心情不太好,於是寫下這句:

「是,若然我們必須就此暫別,解悶一定會持續地陪伴大家,小妹還是會努力寫這些字。即使我們知道大家不一定能收到,但請相信我們會風雨不改地以這些文字陪伴,不會遺下你的。」

雖然解悶工廠每週都會寄出資訊包,但小妹知道,在囚者未必每次都收到。因此,她時常在信中強調「陪伴」——這可能是因為,她自己也是需要被陪伴的人。與一般「寫信師」不同,小妹沒有指定的寫信對象,也不會留下聯絡方式,故每當收到回覆,她都會珍而重之地收集和紀錄下來。與其說「解悶小妹」是在幫助在囚者,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分享力量,透過小妹的身份,減少生活中的無力感:「土地要人耕耘,當抗爭範圍收窄,每個人嘅堅持係為未來做好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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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的時代

當然,她也有懷疑人生的時候。去年有人問她:「你覺得會做到幾時?」小妹當時回答:「唔知喎,咪做到冇人喺(監獄)裡面為止囉!」但對方追問:「咁即係幾時? 5 年,定 10 年?」

於是小妹覺得思考被卡住了:當她把事情放在一條時間線上去看待,那種無了期的感覺太恐怖。「如果我做咁多嘢,係為咗繼續做落去,係咪癡線㗎?」她心想,但口裡只能回答:「我唔知喎。」

她只要想到 10 年後的香港仍沒有民主和自由:「咁即係點啫?我哋會面對緊點嘅情況?」

而每當有多一個人被捕,時間線就有機會再增加 10 年,甚至更長。所以那次之後,小妹就放棄了思考未來。她幻想不到, 10 年後的自己仍在天天寫那段「你好嗎」字句給監獄內的人。

「個恐懼不是在於我們做不做到,而是在於我們要經歷這個時間線。你只能逐日去做,看眼前的東西去做。說不定有日就會發現:啊,咁就 10 年了。」

「在這個時代,大家都要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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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抄家封廠,我哋都會諗辨法去做」

看不到前方的話,就只能夠回望。就像這天做訪問時,我提起解悶工廠的緣起時,小妹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寫了 3 年「你好嗎」。有段時間她不在香港,接近一年時間沒有寫,但因為 19 年的反送中運動,她回港後又重投小妹的身份,「雖然好似有啲誇張,但我覺得自己用緊生命同佢哋同行。寫解悶呢件事,已經成為某一個部分的我。」

她從來沒想過放棄:「唔收得皮啊,點收啫?」言下之意是,一天香港仍有政治犯在監獄,一天解悶工廠就不能倒閉。所以她幻想過如果自己有日被捕,在獄中該如何繼續擔任「解悶小妹」:「應該都會日日寫。但因為生活單調,可能會寫好多思考性的東西,」她失笑:「咁就會同佢哋好有共鳴!」

「就算佢抄咗我家、封咗我廠,我哋都會諗辨法去做呢件事。」

幾乎每個香港人都思考過去或留的問題,但小妹肯定自己不會離開。她說,留下來的原因很實際:「我要佢哋(在囚抗爭者)出嚟嘅時候,我可以接到佢哋。」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