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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陶淵明

很多人都喜歡陶淵明的詩作,筆者都不例外。不過,陶淵明之被欣賞、傳頌,倒經歷了一段不短的時日,用比較時髦的說法,就是有一個「接受」的過程。蕭望卿的《陶淵明批評》是研究陶淵明歷代評價比較早的一本著作,此書特別提到與陶淵明同時的人,讚賞陶氏,都是因爲他的風骨,而不是他的辭章。例如他的好友顔延之,在〈陶徵士誄〉說他是:「南岳之幽居者」,但談到文章,顔氏就只是點染四字:「文取指達」,蕭望卿謂此句可能「隱含『質直』的微意」,更進一步論證:

通常替人做哀誄都將他的德行事業加以表揚,顔延之也說,「實以誄華」;可是,既然那樣極力讚嘆淵明的德行,若當時推重他的文章,即使顔延之不能委曲自己的趣好,那對於他這方面,也不會如此忽略。顔延之這種看法,或許可代表當時一般的風氣,怕不僅是他個人的意見。 (見注1)

那麽,淵明的詩究竟有什麽特別?鍾嶸《詩品》裏面評論陶氏的文字可作代表:

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歎其質直。至如「懽言醉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質直、田家語云云,說白些,就是沒有什麽文采,寫得像散文一樣,不嚴密。陽休之、陳后山就批評過他的詩「辭采未優」、「不文」。可見,如果單看陶詩字句表面的意義、色彩、修辭,實在沒有多大看頭。陶詩之可貴,實則正在其内容與形式的平淡:

他的詩語言簡單凝練,挹取了樂府詩的明白生動,稍稍和口語接近。姜白石說它「散而莊」,這個「散」字實在捉住了陶詩的精魂。他是從過分雕琢駢儷的辭句和結構,轉而用比較接近散文的組織寫詩,以語言自然的節奏為基調(不管他有意或無意)。他選擇簡單的文字(意思卻不簡單),安排在比較自然的次序裏,不多排偶,這樣就形成了他「平淡」的風格。那樣自然,就如湖水裏迸出的荷花一一在風中飄舉,他們是怎樣來的呢?尋不出足跡。然而他豈只是「平淡」而已,巧妙的安排,精意潛在字句下面運行,真是奇奧精拔,隱約變化。可是,這件素樸的衣裳它的内美是不容易看出的,似乎是直到東坡才發現它:「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 (見注2)

如果淵明生在當世,要寫新詩,他會怎樣寫呢?我想,他一定不會用大部分現今寫作班常教的技巧,討厭比喻、排比、象徵、陌生化、對比、結構、對應、穿插、張力、變位、意象。在他而言,立意將詩作文字與日常語言分離的寫作策略並非其旨趣所在,他追求的不過是尋常内容、尋常文字。如果說真的有什麽寫作秘密可言,也許就是「練意」一途:通過文字的選擇,暗示詩人的情感、詩境的氣氛罷了。例如他的〈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文字明白如話,像一個「悠然見南山」的「見」字,雖看似平凡,但詩作的暗示正由此等字眼折射而出。蘇軾《東坡詩話》:「因采菊而見南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見」與「望」有什麽分別?晁補之在《雞肋集》中說得好:「東坡雲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心遠,此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

平淡如水,並不是容易的事。陳永康的〈八號烈風信號的早上〉與〈幼稚園結業頒奬典禮〉兩首都是尚意之作,以鋪敘層層展開蘊涵的情思。〈八號烈風信號的早上〉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在八號烈風的早上,詩人作爲旁觀者,目睹一對戀人分手的場景。開首:「八號烈風信號的早上/在快餐店吃早餐,忘記了/給侍應說汽水不要冰塊」,「忘記了」「汽水不要冰塊」一句正因之後記起才說忘記了,側面渲染詩人當下閒適的心境。「汽水」貌似平常,實則貫穿著整首詩的時間推移。詩人因爲手上沒有趕急的事情,所以才會將視線拉到餐廳外:「玻璃窗外有涼亭,女郎/翹二郎腳,說電話/颱風安排的約會」。「颱風安排的約會」表明上點出題目,再想深一層,此句的主語是「颱風」,暗示在詩人眼中當下這個分手的場面是天意如此,並非人力刻意製造。「攪下去的冰粒又浮了上來/抬頭看見男伴來了」,冰粒的沉降呼應頭的俯仰,間接交待了時間的過渡。「冰釋汽水,甜在流失」,語帶雙關,既指手中的汽水濃度稀釋,亦指旁觀的這段感情由熱變冷。「她扭腰指點上下/他俯身比手畫腳/喋喋不休的張嘴,索性/連冰帶水一齊咬,然後」一男一女的爭吵,因詩人當時身在餐廳,僅屬遠望,所以只能描畫他們的動作,然後寫道自己杯中的冰被「咬」,由「咬」這個動作令人聯想咬冰的聲音。從視覺到聽覺的轉移,可見詩人在通感上用力,藉以傳達男女爭吵的音效。「他仰天她低頭/他伸手她躲避/終於喝完最後一口冰汽水」,他與她的互動交待彼此之間關係旋即中止。而「最後一口」當然也是既指詩人自己,也指當前這段愛情的下落:「他向左她向右走,涼亭/空空,很平靜/八號烈風信號的早上」。
至於陳永康另一首作品:〈幼稚園結業頒奬典禮〉,豐富的細節是帶領整首詩運行的重要元素。詩作寫已為人父的詩人參加女兒結業禮的所思所想,其中跳接今昔兩個結業禮的片段。先從第二段開始看起:

揹背囊的爸爸匆匆趕到
接過自己的奬狀,又
忘記了鞠躬,忘記了
掩飾自己的羞澀,在台上
尋找父母的位置,而此刻

這一段描述的是從前自己行畢業禮的回憶。那時候接受獎狀的情景:「接過自己的奬狀,又/忘記了鞠躬,忘記了/掩飾自己的羞澀」,只是白描寫來,已夠細緻動人。「而此刻」三個字則將鏡頭拉回現實。多年過去了,輪到詩人坐在台下看台上的孩子了:

他已經是兩個女兒的父親
擠在家長席座位裏,看
女兒在台上,他模糊了
想起自己好久沒有過奬勵
就向老闆請半天假,每年
扮演一次女兒,上台領奬

看著孩子慢慢成長,當然也是自己漸漸老去的時候。詩作接著詳列自己背包的物品:「他急忙放下背囊,打開/裏面有午餐盒,半支清水/半個麵包,血壓丸,藥油/一把雨傘,他取出/一部照相機」,這些東西都側面刻畫著詩人年齡的記認。如此,則回頭重看第一段描述幼稚園結業頒奬典禮的畫面:

那些熟悉的
隊形,舞步
已經各就各位
當所有的鼻涕和淚水
都變成了奬狀和奬杯
大家就隨歌聲起飛
穿過舞台上的射燈
台下的眼睛和鏡頭
窗外的陽光,奔向
遙遠的記憶……

則可以是當下女兒結業禮的實寫,也可以是昔日自己經歷畢業禮的追憶。

曾雪儀的〈過客〉,寫老人面對死亡,詩人從老人瀏覽報紙的細節去慢慢鋪敘,捨棄了一般同類詩作常見的感傷情緒。老人看著報紙,「望進放大鏡內」,默念的數字:183,使當日逝者的數目。這些人當中,有些是老人不認識的,如

其中22個噹噹響
貪官、清官、富商、紅星,
還有那個日本導演——
他最愛的導演昨日辭世
拍下28部電影刻劃世上最細膩的愛情

另一些是老人的親朋好友:

點算交往過的人,1、2、3、4
數不清幾多人,只記得
其中一些
表姊妹、鄰座同學、釣友、棋友,
還有刻骨的舊情人——好像
去年死了

隨著人的年紀漸長,身邊人一個一個先自己而去,那種滋味,老人的體會旁人難以理解。如何化解面臨死亡的恐懼,也許是每個老人必須面臨的課題。「他想不起來/報紙没有報導舊情人的生死/喪禮没人通知怕老人鑚牛角尖」,這是處理死亡消極的一面,但是詩末也提到積極的一面:「現在老人正拖著老伴的手看韓劇」。兩者兼而有之,其實也正是大部分老人的寫照。

注1: 蕭望卿:《陶淵明批評》(北京:北京出版社,2014),頁6-7
注2: 同上註,頁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