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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煜:他們注定被犧牲 ?

(圖:羅文樂作品《鹿四塗成》)

常常在疑惑,香港的年青藝術家是怎樣謀生的,靠文化基金的一點撥款就能生活幾年?香港又沒有街頭文化,况且中國人一向都以拋頭露面為恥,我也不覺得香港的 路人會當街賞你幾個錢,除非你是在隧道裏賣唱的那些年邁長者。藝術系畢業後還想遵循自己的興趣的,許多人會說「這個人為藝術犧牲」。「犧牲」這兩個字常使 我納悶,到底我們生活在一個怎麼樣的地方,為什麼一個人選擇的職業反而變成是「捨身取義」?

在 倫敦遇上羅文樂,他正在倫敦大學的Goldsmiths College 讀MFA 的第二年,2001 年中大藝術系畢業,做過藝術館的二級助理館長,做過NGO 香港設計中心的藝術推廣工作,來倫敦之前以自由藝術家身分廉價為一個藝術慈善機構工作過,我忍不住問他在香港藝術系畢業有什麼作為?

全球化資本主義的魔爪

「大概是進入教育機構、商業畫廊和美術設計機構三途吧。畢業時我就在想,想當個白領又要學以致用的話,進入以上三種機構應該就是不二法門了,而剛好我都嘗試過。」

「我想搞些新意,例如香港有許多舊區陋巷,可以搞藝術,但這些有創意、有彈性的計劃根本寸步難行,如果說經過研究之後發覺不可行,我十分接受,因為研究過程中必然對相關的議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可是,當連討論的空間都沒有時,我就感到很失望。」

商界主導的NGO,許多包裝、宣傳都做得好,但對學術上、分析上的東西卻很少,背後的理念無法鞏固。而許多NGO 的資金都來自政府的逐年撥款,根本不可能有一個5 年計劃。「如果靠資本家支持,也要看他們的價值觀。看看社會公義怎樣被理解。」

「如果香港的資本家真的支持文化藝術,那他們就不應只以「投資」、「金錢上的成本效益」作出發點,而回避探討文化藝術在社會上的「價值」。譬如說,他們曾否想過支持一班藝術家以創作形式去反對拆卸天星碼頭?沒有的話,為什麼?在他們眼中的『文化藝術』是怎麼一回事?」

我 不知道香港的資本家如何看待文化,劉鑾雄斥資1.3 億買Andy Warhol 的毛澤東畫像,如果投資在藝術界,應該有許多人得益。但為什麼資本家要投資文化?資本主義的邏輯就是不斷地積累,藝術成為工業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今天,還 有許多忿忿不平,認為資本家多數是沽名釣譽而已,而且將文化工業化難免有點失格。但我們不能永遠站在百多年前馬克思的角度,Antonio Negri和Michael Hardt 在名作Empire指出今天資本主義經濟全球化所形成的帝國,已經粉碎了純粹的馬克思階級矛盾。

2005 年,來倫敦之前,羅文樂參與藝術家林嵐的駐場計劃。那裏有許多熱血的人,大家都志趣相投,但是資源有限,往往是吃力不討好。還有,收入不高,活像「沒出 息」。我沒有搞過藝術,但試過舉行一些活動為慈善機構籌款,一班義工或者廉價工作人員,一起消磨時間,又得不到支持,往往只有灰心和失望。但正如 Slajov Zizek 評論Empire一書所言,我們必須分辨管治的意識形態(ruling ideology) 和主導的意識形態(dominantideology),管治的官僚、呆板,主導的是資本主義邏輯,藝術家只能是游離於中間的生物而已。Negri 和Hardt 在05 年的新書Multitude中也提到,創意工業(immaterial production)的崛起作為平衡帝國的勢力,不得不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從裏往外角力。

第四條路

3 條路,似乎都容易走進死胡同,蹉跎歲月。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這個世界還有第四條路。

「我也有些同學轉了行,有些去教書,有些消失在社會不同的角落裏。當年畢業,親戚總是驚問『你要在香港做藝術家?』,潛台詞就是,在香港做藝術只是倔頭路一條。當然,同屆的同學之間,也有已經成名的,例如白雙全、江記等。」

「白 雙全的成功是和傳媒、出版相結合的成果,要明白一份報章每星期天都給他一版,對於創作者來說,這是個非常重要的曝光機會,亦代表報章對其作品的信任。但, 怎樣才能獲得傳媒信任,取得版面刊登作品呢?又是否每個畢業生都有此機會呢?版面有限,能得到青睞的只是少數的幾個人而已,而且,過程中我們需要有伯 樂。」

年輕一代需要伯樂,上一代有多少人已經有心 理準備,有胸襟成為伯樂呢?不只是藝術界,文化圈,甚至是商界也是如此。每一代總需要交棒和接棒,黑社會也不例外,但我們將交棒和接棒當成了一件自然而然 的事。根本就不去準備、培養新人,這樣只是拖慢了整個行業的新陳代謝,以及社會的生產力和創造力。

「藝術界只有那幾個位子,學院教職位、評審……但是這麼多年來還是那幾張臉孔。所以你見到有梁寶山、廿九几等人的七字頭運動,與其屈就在這個金字塔的架構裏,不如自已創造一個。」

「英 國的出版和藝術結合得很好,而且當地許多畫廊都會主動邀請當地的藝術家參與,但在香港荷李活道的芸芸畫廊中,你見到的大多是國內和東南亞地區的藝術家作 品。英國的畫廊、出版公司積極發掘新人,而情况落在香港的話,它們大多數都要先評估這個新人有沒有市場,但弔詭的是藝術創作往往就是「要」並且「有能耐」 開創市場,而非跟隨已知已有的市場潮流。」

「這當 中所帶出的問題是:香港社會要怎樣容納藝術家?要知道,現在有很多學院正在大量培育藝術家,但社會並沒有好好討論和研究如何去吸納他們,只有藝術家而無其 他專業配套是否可行?藝術理論、策展環境、畫廊與香港藝術家的關係等等方面到底是否足以吸納他們?令他們學以致用,發揮所長?答案可能是可以,也可能是不 可以,但若果我們沒有認真去搞清楚,就只有繼續疑惑下去。」

伯樂和千里馬

千 里馬幸運地遇上伯樂,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機會。社會並不像哈耶克所言每個人都能得到自由的發展,如果個人的社交技能是決定性的因素,才能只是次要。上 月見到一篇報章訪問,作者說年輕一輩出現了許多東南亞專家、網絡專家、旅遊專家,以結交高層,力爭上位,難道真的要靠這些手段?伯樂和千里馬的關係,本來 和黑格爾的主人和奴隸(master/slave)的理論一樣,兩者存在着某種程度的依賴,只是市場沒有伯樂的需求,當然沒有千里馬的出現。但換個角度 想,或者我們是否能更好地、系統化地分佈這些無法發泄出來的能量?

資 本主義強調消費,作為商品的藝術也不例外,當然這股力量來自市民。但我可以肯定香港市民根本沒有時間欣賞藝術。資本主義已經在香港生根,合法化,我們引以 為榮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市場,帶來的是資本家更多的剝削,帶來的是市民更少的自由時間。我曾經在雜誌撰文質疑,為什麼佛利民批評香港政府,結果引來本地經濟 學者和知識分子的「大快人心」?

我們從沒有質疑我們身處的工作環境,看看身邊還有多少人要朝9 晚9 或更晚但卻沒有加班費?

「我在這裏認識的藝術家,他們畢業後,每周只做3 天臨時工,其餘時間用來看書、創作、進修。」

前 幾天認識一名美國女生,情願到餐廳當待應做兼職,平時就是看書看電影,或者到酒吧喝酒談電影。談起才知道她在St.Martin 讀完劇場設計,說起Dario Fo 的The Accidental Death of AnAnarchist如數家珍,她能這樣過日子,因為這裏的社會制度讓她看到的不只金錢至上。

我們的社會制度、經濟政策是不是需要調整呢?當然代價就是效率,這是魚與熊掌,一個人的時間只有24 小時,自由時間的增長,表示工作時間的縮短。

再談犧牲

羅文樂當初自覺在大學時讀福柯讀得模稜兩可,所以決定來英國進修,希望能更好地了解這些理論。

「在這裏,你會覺得自己是被歧視、被忽略的,感受到權力的層層分化。在香港,這種情况可能只出現在印巴籍的市民身上,作為主導階級的一分子,你永遠也感受不了。」

當我問他畢業之後有何打算,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回香港,他想到電影界工作,或從事藝術行政的工作,希望能將藝術滲透到市民的生活中去。我不想再將這定義為一種犧牲,因為這對藝術家來說太殘忍了吧?但我卻找不到一個介乎「搵食」和「犧牲」的合適詞語。

「因為我始終在香港長大,講廣東話比說英文強多了、舒服多了。始終還是覺得在香港發展好。」

海 德格爾認為藝術品可以使人類了解到真理,今天我們將它降格到只是一種生活的調劑品。當我們批判香港的藝術發展,不妨看看年輕的藝術家如何突圍,才能知道其 中的複雜性,整個文化工業的成長,和其他的社會因素,如市民的文化修養、行業的新陳代謝、藝術工業化等環環相扣,我們反思的不再只是政府每年有多少撥款。 我想這篇文章或會讓人覺得很「左」,但何不換個角度思考,這樣子才能有點突破,正如羅文樂口中所言的「想方設法打通經脈」。

羅文樂Profile

28 歲,2001 年畢業於中文大學藝術系,現於Goldsmiths College 修讀藝術碩士

2006 -參與Jeanine Woollard 和Frog Morris 策劃,在倫敦Three Colts Gallery 舉辦的「Rag & Bone Fine Art Exhibition」

2005

- 參與漢雅軒策劃,在奧地利薩爾斯堡舉辦的「Young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 參與香港萬玉堂(國際)的櫥窗展覽「墨有七色」(其中兩色)

-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香港藝術發展局、百老匯電影中心舉辦的「2005 肯定獨立」參展導演
2004 - 參與火炭開放日的展出(香港火炭華聯B 座511)

(原文刊於《明報》2007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