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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秦腔

初識秦腔

名氣,自古以來是選購產品或服務的重要參考因素,尤其是顧客不熟悉其專業內容和準則的時候,名氣往往是決定的關鍵。久而久之,愈來愈多顧客把名氣高低與品質優劣直接掛鉤,認為有名的必是佳品,名氣不高的就有問題。為了利用這種普遍的消費心理來促銷,愈來愈多商家願意在宣傳方面殫精竭慮、大灑金錢,卻放鬆──甚至忽略──了對產品與服務本身質素的管理和監察,名不副實的情況也因此增加。

其實不只是購物,做人處事也一樣。如雷貫耳的未必優勝,寂寂無聞的也有可取之處,最重要還看有沒有真材實料的本事。

上星期五去看今年「中國戲曲節」秦腔首場節目,相當精采,驚喜不斷,可惜觀眾不多,十分遺憾。不禁暗忖,是否秦腔在香港的名氣不及其他劇種之故?或有其他原因?猶幸臺上諸位仍然賣力演出,謝幕時所有演員亦穿戴整齊,盡見不欺場的專業精神,更令人欽佩。

是晚演出六場折子,內容悲喜參半,唱功或做功戲應有盡有。其中〈小宴〉和〈看女〉兩齣最具特色,令人印象深刻。

〈小宴〉取材自《三國演義》王允獻貂蟬的故事,很多劇種都有改編。這次秦腔版本的表演特色在於呂布扮演者的翎子功(運用頭盔上兩尾長羽毛表演)。飾演呂布的李東峰,藉著大開大闔、力貫袖端的動作,把呂布的急躁、自負、粗魯無文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不失「人中呂布」的猛將風範,與販夫走卒的鄙俗不可同日而語。演到呂布被貂蟬迷倒時,李東峰不僅用手指夾住翎子做動作,更放開雙手,只憑腰、背和頭部用力,將左右兩邊翎子以不同角度輪流旋轉、搖晃,甚至豎起成直線,以象徵呂布狂喜、躁動的心情,以及他對貂蟬的百般挑引。翎子就是野雞尾巴製成的羽毛裝飾,插在頭盔上毫不受力,竟然可以這樣不靠雙手而控制自如,可想而知要練成這門絕技,非得經過長年累月的刻苦訓練不可。據聞李東峰有「秦腔王子」之譽,從他的扮相、聲線與翎子功看來,可謂名不虛傳。

〈看女〉又名〈親家母打架〉,是一齣由丑角李洪剛男扮女裝主演的獨幕喜劇。話說李洪剛飾演的任柳氏向來視女兒為心肝寶貝,卻拿媳婦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百般苛待。某天,她騎驢進城探望已出嫁的女兒,女兒向她哭訴被婆婆刻薄。盛怒之下,任柳氏向親家母大興問罪之師。最後兩人被自己的女兒勸住,才省悟媳婦是人家的女兒,自己女兒也是人家的媳婦,理應一視同仁。沒料到這麼俗套的倫理故事,演來竟是妙趣橫生。逗笑的關鍵是李洪剛的滿口鄉音,以及誇張滑稽的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把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小節,演得神采飛揚,煥發著一股清新活潑的生命力。此外,李洪剛的身材和扮相,頗有幾分當年譚蘭卿的神態,甫出場已教人忍俊不禁。更難得的是,李洪剛始終牢牢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和情緒,表演的節奏也控制得宜,絕無冷場。

其餘折子也各有可觀之處。例如〈黑虎坐臺〉,敷演趙公明(即道教的玄壇真君)戰死岐山後陰魂不散,促三名妹妹為自己報仇。扮演趙公明的晁紅勃以花臉應工,唱腔非常獨特,音色高亢之餘,又帶幾分淒厲、衰頹的感覺。另外,趙公明與一頭黑虎一起亮相(相傳黑虎就是玄壇真君的坐騎),看他們在舞臺上遊走的姿態,又令人想起祭祀色彩濃厚的粵劇例戲「祭白虎」,但兩者內容大異,性質也截然不同。

〈三娘教子〉源出李漁的小說《無聲戲》,素來是各地戲曲的熱門題材,除京劇、歌仔戲等版本,粵劇也有改編,並拍成電影,由芳艷芬、靚次伯、林家聲等主演。與其他劇種一樣,秦腔版也是以青衣擔綱、講究唱功的劇目。雖說此劇以唱為主,演員沒有為了炫示唱功而脫離戲文,相當可喜。特別是飾演「三娘」王春娥的韓利霞,演來聲情並茂,層次豐富,從發覺兒子疏懶,背不了書,到兒子大發脾氣,指摘她不是自己親生,期間種種失望、憤怒、痛心、悲戚、自傷自憐等情緒轉折,無不細緻分明。戲文也沒缺少責罰兒子、砸毀機杼等情節,雖是俗套,演來卻不覺沉悶或雜亂;美感是談不上了,但至少乾淨俐落,令人看得舒服。飾演兒子的趙璐璐,扮相雖略顯成熟,但頗能捕捉反叛男孩的神態。值得一提的是,〈三娘教子〉與〈看女〉同屬倫理劇,只是一悲一喜,似是劇團精心編排的結果。事實上,整晚就以這兩齣的表演效果最上乘,動人以情的感性力量也最強,而且頗具餘韻,十分難得。

其餘兩段折子是〈櫃中緣〉和《白蛇傳》之〈斷橋〉,名氣較大,但觀感卻不及上述幾齣。〈櫃中緣〉是秦腔原創劇目,面世已逾百年,多個劇種均有改編。這是以小旦和小丑擔綱的劇目,表演以唸白為主,講究氣氛輕鬆愉快,人物活潑機靈、對答如流。可惜後半段臺上諸人經常同時開口說話,沒聽懂他們的笑話之餘,只覺一片嘈雜,使觀感打了折扣。猶幸開始時女主角許翠蓮(范莉莉飾)坐在門前穿線繡花那段無聲表演,做功細膩傳神,甚是可觀。

至於〈斷橋〉,大概珠玉在前(例如數年前看過婺劇的「天下第一橋」),表演上未見獨到之處。另外,可能為了營造江南水鄉的柔靡氣氛,加入了越劇以絲竹為主的音樂元素及女聲幕後代唱,可惜跟秦腔以敲擊為主的本體音樂不太融和,倒教人想起文學史上流傳蘇東坡與柳永詞的比較:「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而秦腔正是「銅琵琶、鐵綽板」剛勁粗豪的格調,跟溫軟纏綿的江南絲竹,儼然天壤之別。

據說秦腔起源極古,可追溯至秦、漢時代。因採用棗木造的梆子(各地形制不一,大都是中間鏤空的小木盒,用兩條細長木棒敲擊來主導節奏)為主奏樂器,故又稱「梆子腔」。同時,秦腔是戲曲板腔體的濫觴,影響深遠,粵劇也有稱為「梆子」的音樂體系。可惜不知為何,秦腔於現代社會的知名度不及京、崑,在香港也很少機會看到。然而即使名氣稍遜,仔細看去,秦腔的表演上仍有不少可觀之處。除前述的技藝外,劇本的剪裁、表演所流露的自信與活力等,都是值得學習的。

為了遷就演出時間限制和配合現代生活節奏,濃縮劇本已是司空見慣,但成效則相當參差。如今常見修改劇本者只顧刪繁就簡,至於所刪除的段落,會否使劇情銜接不上,人物性格前後牴觸等問題,往往未見深思熟慮,表演因而失色。這次看到的秦腔折子,齣齣簡練有力,不到兩個半小時就演完六折戲,可說沒一句多餘的話,同時仍可保持結構完整、人物鮮明,非常難得。

更難得的是,這次演出洋溢著自信、活力與神采,既彰顯了自己的地位,也是告誡觀眾,別要小覷了小劇種、地方戲。坦白說,近年看「中國戲曲節」,驚喜往往來自所謂的「小」劇種、地方戲。當成名已久、國家民族級數的「大」劇種,不是循規蹈矩,不敢稍越雷池半步,就是以炫技為樂,表演逐漸脫離戲文本身;地方戲仍能煥發民間表演藝術質樸、活潑的生命力,隨心所欲而不踰矩,神采飛揚,令人精神大振。誠如孔子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這次秦腔演出再次提醒我們,名氣大小與內涵優劣未必有關。已成名的固然不能自滿,未成名的也不應氣餒。何況一個劇種、一個行業的規模和盛衰,並非人力所能左右。最重要的是找對定位,保持信心,努力求進,靜待大展身手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