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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週記:本土論戰與蝗蟲想像

近來香港人的神經,繃緊得就像拉得筆直的弦線,彷彿只差一點便要斷開。一宗普通的拒絕路人拍攝事件,輕易聚集過千人圍觀抗議。這裡當然不是說D&G有道理,但相對於其他更嚴重的社會問題,香港人的確投入了不成比例的熱情。我城不准公園寫生、驅趕街頭賣藝、公屋範圍禁止拍攝等等情況,過去媒體也曾報導,假如港人能投入相等程度的關注,相信過度管理公共空間的問題早已成為歷史塵埃。網上有些聲音抱怨「廣東道無廣東人、北京道全是北京人」,其實基於階級和種族的空間區隔早已有之,若是大批白種人走在廣東道,大概我們還會炫耀華洋雜處的時尚,享受香港作為國際城市的優越感呢(熊一豆有更好的闡述)。當前鬧得熱哄哄的各種爭議,無論站在甚麼立場,我們都無法否認,問題與香港人的身份焦慮密切相關。

面對民情洶湧,全城聲討所謂蝗蟲襲港的形勢,偶然又帶點必然的,中大學生報一篇批評陳雲「城邦自治論」的文章,成為了本土vs左翼論戰的爆發點。一時間,有人聲言與本地所謂「左翼」商榷,有人聲言支持中大學生報反對民粹一言堂,也有人嘗試提出社運左翼與城邦論述兩者的提升空間,孔誥峰稱之為「本土大戰」,實不為過,可以預見爭論將持續升溫,成為2012年的政局焦點,任何黨派或政團皆無法繞過的大石頭。

醫管局日前公布,去年全年有1,656宗內地孕婦「衝急症」個案,較前年僅796宗飆升108%。入境處也表示,過去3個月共拒絕762名內地孕婦入境,較去年初急升約1倍。相對於自由行旅客帶來的不適感──包括香港人也經常犯上的不禮貌行為,卻被放大成大陸人獨有的文化習慣──內地孕婦來港產子的問題,有更多實証數字支持,大概更能說明所謂「蝗蟲」襲港的嚴重性和迫切性。這些數字無疑是事實,不過如何詮釋這些「事實」則有不同說法。部份左翼朋友將問題歸咎於醫療資源不足,這點無疑也是事實(見迫爆產房搵命搏?),但未能提出具體人口政策,的確很難化解群眾的不安。畢竟增加整體資源不必然解決分配問題,這與涓滴效應的謬誤同工異曲。其中涉及的倫理問題,如我們是否有較大責任照顧身邊的人,也不是一句反對排外民粹便可以輕輕帶過。然而,一些朋友反對內地孕婦來港,甚至以蝗蟲或蟲卵之名稱呼,卻是更叫人擔憂。將心比己,為求改善生活而來港,實在不是甚麼可恥的事,今日大部份香港人的上一代都是這樣走過來。是甚麼原因令那麼多媽媽不顧危險,寧願放棄產前檢查衝急症室?除了急急自保,我們是否願意花上丁點時間了解她們的想法,而非一棒打死為壞人?如果覺得是政策問題,我們針對政策便好了,又何必遷怒於人?

群眾的擔憂(無論理性或非理性的)需要真切的理解,動輒套上排外民粹的標籤是無補於事,也會阻礙理性交流,但伴隨洶湧民情而生的蝗蟲論,卻必須盡最大力量聲討。蝗蟲掠奪勞動成果、具移徙特性、繁殖力強、破壞力驚人。在筆者看來,蝗蟲論最可惡的地方,不在於其非人化的明顯貶意,而在於透過隱喻產生的想像空間,有系統地將不同社會事件納入「蝗蟲」的意義框架,引誘我們從蝗蟲的特性理解、思考、批評那些社會事件,從而不斷鞏固和加強大陸人的刻板印象。以內地孕婦來港產子為例,蝗蟲論便完全抽離於內地一孩政策和超生懲罰、香港醫療資源及人手向來短缺、特區政府缺乏長遠人口政策規劃等等社會脈絡,僅僅將整個問題歸咎於大陸人的「本性」,從而合理化歧視甚至敵視大陸人的種族偏見。與此同時,蝗蟲的想像也為香港人帶來良好的自我感覺。蝗蟲的對立面,不就是辛勤的農民嗎?這裡與「香港人出名勤力、拼搏」的獅子山下神話暗暗呼應,也包含了一種「納稅黨」的邏輯,即大陸人沒有貢獻香港社會,沒有納稅,不應該佔用香港資源。遺憾的是,若以這種邏輯計算,其實大部份香港人一生繳納的稅款都是少於使用的社會資源,換言之也是「掠奪」多於貢獻。歸根究柢,我們能理直氣壯地使用香港資源,不是因為我們勤力或付出了很多,也沒有任何高貴的原因,純粹只是因為我們幸運:因為某些歷史原因或者上帝特別眷顧,我們生活在香港,而不是一河之隔的大陸。

法國哲學家Balibar二十年前曾提出,今時今日的種族主義有了新的發展,不再赤裸裸地以生物性為種族優劣的基礎,而聚焦在彷彿不能克服的文化差異。這種新種族主義是一種沒有種族的種族主義(racism without races),「驟眼看沒有假設特定群體的優越性,而只強調廢除疆界的危害,以及生活方式和傳統的無法相容。」在新種族主義的操作下,「文化的作用就好像天性,先驗地將特定群體鎖死在一個系譜,一個在根源上永遠不變又無法觸摸的判斷。」 換句話說,所謂的文化差異就像膚色般變得固定,被自然化為無法改變的天性,並構成族群劃分的界線。蝗蟲論的意識形態不正是如此嗎?蝗蟲論的歧視性質是顯而易見的,但即使換上了別個政治正確的稱呼,蝗蟲想像帶來的偏見也不見得能消除。Balibar甚至指出,這種新種族主義還會將自己裝扮成「真正的反種族主義」,因此也是「真正的人文主義」。我們不妨留心,新種族主義的操作是否會在香港逐步實現。

參考資料:Balibar, Etienne, 1991, "Is There a Neo-racism?" Pp. 17-28 in Race, Nation, and Class: Ambiguous Identities, edited by Etienne Balibar and Immanuel Wallerstein. New York: Ver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