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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尊嚴──菜園「村長珍」﹝石崗菜園村口述歷史計劃﹞

村長珍二
村長珍正在做拿手的客家雞屎藤茶果。花苑攝。

菜園村口述史系列前言:
彷彿又是另一個阻住地球轉的故事:又窮又落後的老區,阻擋住發展主義的巨輪。
但請相信,石崗菜園村的故事並不一樣。你知道香港還存在著安窮樂道的農民嗎?你知道有人願意自己挖井修路,自己建立自的家園,還要幾代人一住便幾十年嗎?這種最本土的生活方式,正面臨中央扑鎚的廣深港高速鐵路這種「中港融合」大基建的滅門威脅。
是她也是你和我,菜園村的故事並不遙遠,菜園村面對的格局就是我城面對的格局。

溫柔的尊嚴──菜園「村長珍」 文: 李俊妮

農村的女人,總給人「刻苦耐勞」的印象。在家湊孩子、落田幹活、順應丈夫,這一切,對大部分香港女生來說,都不是吸引的特質。城市的女人認為,在各方面都應該有自己的主見,跟男人平分春色,卻心諳女人總得有個歸宿;在這個表裏不一的狀態下,「失衡」的人多過能真正達至「平衡」的人。

再看看自小被農田的土壤滋養的女人,稍為敏感的人,就會發現在她們不經修飾的外表底下,是堅韌、直接和單純的細胞。單純的人是美麗的,單純的人不等於無知的人;單純的人做事沒有機心,不會刻意跑出來惹人注目,這往往,就是她們最引人的地方,菜園村的「村長珍」就是這一類人。

「村長珍」身高有五呎六、七,身形有點胖,可說話時的「陰聲細氣」讓你以為是鳥兒在吱喳。面對着外人,尤其人數眾多的時候,每次人家叫她發言,又或介紹自己,她都會怕得躲在旁人身後,只舉起一隻手,示意「不要、不要」,然後托詞為大家準備食物,所以不要說話。沒錯,每一次菜園村無論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會由以「村長珍」為首的一班女人,為外來的參加者準備食物,招牌菜必定有傳統客家茶果──雞屎藤﹝又名「清明仔」﹞。

今年四十歲的「村長珍」,原名王桂珍,有此稱號是因為她自小在菜園村長大,夠「八卦」,無事不知又無人不認識她。她三歲喪父,小時放學後要立即回家,跟哥哥姊姊一起幫媽媽落田拔草、割菜。她在家排行最小,書讀到中二途中輟學,她哥哥因見她無心向學,便禁止她繼續升學。「嗰時有無嬲你阿哥?有無唔開心?」「都有架,都唔開心咗一排。不過諗吓諗吓,都覺得自己反應慢,又唔係讀書嘅材料,所以之後都無咩嘢。」她形容自己是一個「求求其其、無所謂和永無say no」的人。到了十五歲,她在家附近的一家做玻璃、鏡子的工廠打工,並遇上她一生最重要的男人,即她的老公。她十九歲跟他結婚,其間,曾轉過一份工,就是跟她二姊到葵涌一間錶行做工。

「嗰時葵涌對你嚟講,算唔算遠?」

「都算呀,不過有廠車,所以都OK。」

「咁你有無曾經諗過離開菜園村,去出面闖吓?」

「我無咩學識,唔知點同人講嘢,出到去我會驚。」

她丈夫也是自小在菜園村長大,住在南面,一條馬路之隔,一直互不相識直至在玻璃廠遇上。婚後育有三個兒子,她廿一歲誕下大兒子之後就沒有工作,「要好好照顧啲仔嘛.....我屋企唔係富有,不過我哋唔洗交租,所以好多嘢好鬆動。基本上,要食嘢就落田摘,唔會餓死。我哋以前有養雞,我坐月嘅時候成日食雞。」「咁妳咪好補?」「都係架。」可是,香港是一個不會要你好過的地方,你太安守本份了,你的自給自足讓在城市打拚的人紅了眼,你不跟我在商場上你爭我奪,對我們政府來說,不加入我們振興經濟的大隊,你是不會有好下場。我就以一條廣深港鐵路,叫你重歸大隊!

常面帶笑容,不到幾句話就掩嘴「咔咔」笑的「村長珍」,說到這裏,都收起了笑容,說家裏今年發生很多事,令她心裏很難過。首先,是她老爺今年農曆年初三突然中風入院,然後是八十一歲,從來沒進過醫院的奶奶,又突然因心臟有事要住院,徘徊於生死邊緣,幸好兩老最後都過了這一關,現在家休養。「奶奶而家個心臟唔好,要食藥keep住;老爺如果你上年見到佢,佢講嘢仲好清楚,而家有啲痴痴呆呆,不過慢慢都精神番啲。」她奶奶從醫院回家直至現在,常因「有好多嘢諗」而睡不著覺。「塊地係我奶奶用咗一生嘅積蓄買返嚟o既,佢諗住可以喺呢度安享晚年,點知政府突然要收番,咩都無哂,都唔知點算,佢好唔開心。」

村長珍家
紅箭嘴指着村長珍夫家的屋群。柏齊攝。

村長珍三
進了大閘後,兩旁有五、六間屋,中間有一個乘涼的地堂,村長珍老爺當年請人挖了一個井。花苑攝。

「村長珍」的家,是由五、六間小屋組成的屋群,裏面住著包括她夫家四兄弟的四個家庭,和她老爺奶奶的房子,這些年來,不分男人女人,一磚一瓦慢慢一起建搭起來的家。訪問當日,見她老爺神情雖然有點恍惚,沒有說話,一個人在屋前的小椅子坐下,目光停留在某個方向良久不移,有時又換另一個位置坐下,目光停留在另一個方向良久不移,有時在屋群間的走廊慢慢走着走着。她老爺是幸運的,沒有因為仔女要「搵食」而被看成是負擔,繼而送進老人院。「我哋屋企任何時候都有人喺度,得閒望一望老爺嘅動靜就OK架喇。如果搬上公屋,邊有可能全部人都住哂喺隔離?到時點可以好似而家咁容易就照顧到老爺奶奶,我最擔心就係咁。」跟現今老人院,把老人家視作病人看待的安排很不同,「入咗去﹝老人院﹞好快搞掂。」「村長珍」如是說。

說「村長珍」一生跟「煮飯」結下不解緣並不為過,小時已經要擔起「煮飯」給家人吃的工作,現在菜園村每逢有甚麼活動,隨時要為五、六十人預備食物;近年小兒子升上小學,她多了點私人時間可以找工作,連那份半職的工,都是在車廠為二、三十個工人煮飯。「妳有無覺得厭?」「街市啲人成日見到我買餸都問我:『你日煮夜煮,前煮後煮,你厭唔厭呀?』 ......咁我鍾意煮嘢食,我對食物有要求架,咩都好奇,出街食到啲好食嘅嘢,就會返屋企諗吓點煮。好似我今日去街市見到啲荀靚,哈,就想返嚟煮回鍋肉。」「你第一次整?」「係呀?」「點整?」「用個腦整囉!」

「村長珍」每日的時間表是這樣的。早上六時多起牀,煮早餐然後帶兒子上學,到了大約八時就自己去上班,下午二時下班,回家後不久就是小兒子放學的時候,就跟他一起做功課。

「嘩,妳個時間表好完美喎!」

「係呀!」

「點解唔搵份全職?」

「出去做嘢係好架,個人嘅諗法會唔同咗。淨係留喺屋企湊仔啲女人會小氣啲又計較啲。不過呢個世界嘅錢好多,搵唔哂架。如果做全職,就照顧唔到啲仔。」在香港,最常聽到人家說「搵多啲錢」、「搵錢最重要」! 很多家庭不知聽了誰個「專家」在電視上說,要養育一個孩子,由幼兒園到上大學,大概要花幾百萬,於是兩公婆出去打工,照顧小孩的職責就交由「姐姐」﹝即外僱﹞負責。「我計過,做全職然後又要比錢請工人,同我而家做PART-TIME所淨嘅錢差唔多。」簡單的一個回應,內裏隱藏著一點也不簡單的智慧。首先,「﹝錢﹞愈多愈好」的概念在她身上找不到踪影,因此她不用負上找到更多的代價,那就是,要把更好的給孩子,然後要用很多錢去付補習班、興趣班的費用,所以要找更多錢,然後連自己也沒有時間照顧孩子,所以要付錢請工人照顧孩子,週而復始的要搵錢要給小孩最好的,然後又然後……疲於奔命。

「村長珍」是很奇特的香港人,她沒有甚麼都要極大化、極多化的貪念,這正正是她自己所創造出來的空間和條件,這不但讓她跟兒子的關係很親密,更造就了她繼續發掘煮菜的新意。「係呀,而家我喺屋企試過煮過啲菜色,都會返工煮俾啲工人食,佢哋話食極都唔厭,所有我都幾開心。」當你親身見過她,看見她面泛紅光,打心底裏、沒矯揉造作的說著這些話,你會發現,她真的很美。

至於她的三個兒子,雖然讀書成績不大好,但她說:「順其自然啦 ! 呢個世界如果人人做醫生、律師,咪無人揸垃圾鏟掃地同清潔?! 我倆公婆都係勤勤力力嘅人,我都希望我嘅仔勤勤力力做人。」香港還有這一種人,是我們的福氣,政府更應該珍惜這一種人,正如「村長珍」所說,如果社會只有醫生和律師,能夠撐得起香港嗎?

不是人人天生適應在競爭劇烈的社會追逐,但不等於他/她就是在社會裏沒事幹的人;恰恰相反,他們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維繫著小社會的經濟生產,撐起了小社區健康的運作,這正正是香港政府白說了多年,都做不到的社區營造的真正的實踐!政府和港鐵的官員,你正以你那荒謬的、一廂情願以為會發財的大計,扼殺著老早就為你開了應走的方向的人的生計,你何時才能醒過來呀!

村長珍一
花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