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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糞坑‧菜園盡肥土(一)

看得見的感激
小小的驚訝
一些隱喻
避免想太多的方法
一個用來思考的地方
一個讓自己發洩並使心情變好的地方
一打綠色樹蔭
可以解決的問題
多過我投入的報酬
允許泥濘的地方
神靈的高效率與奢侈的典範
一個看見整個命運轉變的機會
一個彩色的慶典
遇見有趣的生物
耐性
一個「實踐復活」的地方
分享給所有鄰居的筍瓜
一個練習對付小掠奪者策略的地方
一個動手開始做的機會

Susannah Seton,《花園裡的生活驚喜》

日前見到獨立媒體有一篇動員反高鐵遊行的文章(1) ,把社運電影節放映的《鐵怒沿線》放置在從錄映力量到影行者製作的八齣紀錄片清單中,以作為歷史背景。

石崗菜園村抗爭關乎都市化發展與鄉村生活方式的衝突。文章提到的八齣紀錄片(最後一齣與錄映力量無關)全部與都市中心社會運動相關,而錄映力量從1996年至今十多齣關注鄉村生活方式、反省批評城市化發展剝削農民的紀錄片,卻無一被提及。作者阿邊個表示,他沒有翻查足夠資料去把歷史整理出來。為了反對興建高鐵、支持菜園村、支持影行者、社運電影節等正義目的,他容許自己「強行勾勒」一通。

歷史,對阿邊個來說,是他「把手伸進去」就能夠改變的。如果阿邊個喜歡手交,這動作想必給他帶來無上快感。

性文化百花齊放,只要阿邊個覺得爽,沒人能夠說三道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觀。在阿邊個,歷史如支離破碎的電影畫面;在八九後中大學生會會長小雲,歷史如「沉默大多數」必須發聲爭奪的講台;在前捷克流亡作家米蘭.昆德拉,歷史如「成者為王敗者寇」、隨政權易手而被再三篡改的舊照片;在基層年輕人渦雲,歷史如不能承受的沉重包袱;在我,歷史如無聲沸騰起泡泡的糞坑。

城市人覺得屎尿骯髒,鄉下人視為至寶。不過鄉下人聰明也衛生,不會直接把手伸進糞坑:撈出丁點糞汁,沒多少用,反搞臭自己,還得大費周章去清理。我城市生城市長,對一腳牛屎生產米糧蔬果飽我腹悅我目的鄉下人,向來感茲謝茲。既然菜園村村民不辭勞苦山長水遠,出去空氣污染超強的鬧市與眾遊行,我也當即披星戴月日以繼夜,前往錄映力量沉淀發酵數個季節的蚊型糞坑,靜聽泡起泡滅,從坑底舀出濃稠一罈,配些許就近出沒的蝙蝠腳甲、貓頭鷹口水、青蛙黏液、蜥蝪蛋殼和蛇褪乾皮,再點兩滴更年期經血,幾條貓毛,陽光雨露,飛鳥留塵,天然生曬一鍋草根營養滋補汁,與肥土上下匍匐、蠕動、交纏和攣攣的眾生共享。

如果沒有政府「建高鐵」,就不會有社運「反高鐵」,《鐵怒沿線》大概依舊出爐(當然要跟著事件改另一個名字),但高婆婆和石崗菜園村,就只能被安放到「不會有人認識」(2) 的位置。村民認識自己,不被當是「人」,村民們彼此認識,也不被當是「人」;村民們由頻繁互動的朋友、家人、鄰居、顧客、商家、小販或路人組成的多樣生活世界,在為對抗政府這頭怪獸而存在的社運鹹蛋超人眼中,不過是「自給自足的蚊型農村而已」(3) 。

「而已」?在這全球化時代,「自給自足」是許多人夢寐以求且身體力行的生活方式:女同志在鄉村、市郊或市中心建立藝術生活社區;單身人不要親密關係的依賴束縛,拒絕組織家庭;環保人靠退休金在被現代化農業生產榨乾養份的舊農場復育土地;異性戀兩公婆買塊地生幾個細路生產自己所需的糧食;獨居老人照料自己日常起居飲食,不勞煩年輕人……他們不是與政府保持最大距離,就是力求脫離資本主義生產消費制度。阿野想像的自給自足,卻大概和「與世隔絕」、「離群獨處」差不多(4) ,那是城市孤獨消費者的自我投射,根本無關石崗菜園村現實──村民既賣菜出城市,也到城市打工,汽車開到村口,家家都有電視,晚晚看跨國企業製作的節目。

知識擁有力量,無知亦然。無知與知識一起界定著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因而是許多人刻意保持的權力(5) 。香港這國際大都會,以及連接珠三角各個國際大大大都會的高速鐵路,要靠都市精英對鄉下人如何理解自己、想要什麼、鄉村生活是怎麼回事等保持無知,並鼓勵人們分享這些無知,才有可能建成。

人給無名的東西命名,便建立了主體與客體的權力關係。由都市精英定義鄉下人,等於由異性戀定義同性戀、由男人定義女人、由有錢人定義窮人一樣,不僅刻板化和貶低鄉下人、同性戀、女人和窮人,而且令鄉下人、同性戀、女人和窮人為自己感覺恥辱,不能理直氣壯站出來「做自己」,除非跟隨在正義的社運組織者後面,隱沒在遊行大隊中,在社運組織者設定的議程內,以社運組織者的公式化措辭說話──也許是站出來了,卻仍然不是自己,真正的自己仍得躲在黑暗之中,默默忍受「與生俱來」的種種缺陷和殘障,被否定了擁有作出改變的力量。

德國藝術家博伊斯說,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6)。梅窩手作人區凱茵說,人的生活可以且應該成為藝術。傅柯和尼采也說,人的自我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生活中創造出來的 (7)。紀錄片不是反映「現實」或再現「自我」的工具,它擁有建構主體的力量。《鐵怒沿線》也不例外,只是它建構的「菜園村」是社運組織者「反高鐵」主體。石崗菜園村表面上得以發聲,實際上被進一步消聲,城市人對鄉村的陳腔濫調被再生產一次:「農作生活平淡真摯」,「鄉村環境羡煞旁人」,「毫無抗爭性」(8) 。

在我經驗的錄映力量(9) ,超越社運組織者單一主體,建構多種多樣基層聲音的歷史,始於1993年,當時的核心成員麥志恒製作紀錄片《一個人的四十年》,由工人馬標講述自己四十年來參與建造的香港工程,抗衡「香港發展全靠資本家投資」這強勢歷史。

1995年,當時另一位核心成員鄭智雄製作《我們來幫你》,以旺角金輪天台屋居民陳傑和聲援天台居民的學生為主體,批評以權力中心導向的社會運動。

1996年,李敏堅和阮勛合作《陪著你走》和《大學生在哪裡》,以屯門虎地中村果農黃志榮一家及李敏堅等幾個城市年輕人為主體,用他們在志榮家被清拆前後的行動,和持續一年餘在山上開荒種果樹的過程,批評都市化發展毀滅鄉村,反省自己對經濟發展帶來的方便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情。

1997年,坪洲菜農彭進強和阮勛合作《胼手胝足》,嘲笑城市人對鄉村生活「恬靜悠閒」的浪漫想像,質疑農民與大學生之間的不平等社會地位,呈現彭叔種菜的力量與美。

2001年,阮勛製作《土地有乜機》,以中產有機農夫袁易天為主體,到坪洲發動原居民開展有機耕種,批評政府無視農業的土地政策。

2002年,陳國明製作《余樵和他的鄰居們》,由灣仔舊樓租客余樵講述自己住在這裡的開心記憶、與鄰居的良好關係以及自己修補破牆的行動,打破舊樓業主與社運組織者一面倒要求政府賠償的相對強勢聲音。

2003年,簡勁翔製作《另類童真》,以峰峰、康康和鵬鵬三位自閉小朋友為主體,挑戰「正常人」的語言霸權及「正常人」與自閉者溝通的無能力。

美國當代哲學家、活躍女性主義者Joyce Trebilcot批評「真理工業」:主導文化把自己的「真理」講成所有人必須接受的主張,要求人們據此進行思考和行動;通過各種「真理」、「知識」、「科學」和「信念」機關,權力中心的人把個人人格投射成為現實,並要求其他人參與進去,把權力中心的現實當成自己的現實。至於那些接受「真理」──即被視為沒資格創造真理的人,她們對「真理」有何感受、有什麼相關經驗,就不值得理會和關心(10) 。

香港所有以「發展」為名的地產和政府權力擴張,都是這麼一回事。各級議員、社工、組織者和大眾傳媒從業員,積極投入到這「真理工業」中。遠至1996年屯門奕園村村民反對中電在村中興建高壓電纜,近至去年坪洲居民反對鄭經翰打算在當地建電台發射站,和現在石崗菜園村村民拒絕給高鐵讓路等等,都被那些群眾代言人以專家數據支持(越來越龐大)的「整體利益」打壓。

女性主義批判父權制度裡被壓迫者會採用壓迫者的手段來對付其他被壓迫者,香港社運組織者卻往往走進這個死胡同,他們對付國家機器真理現實的方法,是製造自己的真理現實,以「我們」的名義要求人們團結,一致行動。缺乏交流且緊聚成團的集體,最容易受控制。社運組織者的真理現實與國家機器的真理現實如此水乳交融,以致國家機器根本不必出手,就由屬於被統治者一分子的社運組織者代勞,成功打敗了反高鐵運動──反高鐵組織者用「全民」的稱呼吹雞拖馬,所有不參加11月29日反高鐵遊行的市民,包括同受高鐵影響的其他鄉村村民,都不分青紅皂白,一律受到道德譴責:

「……(遊行)仍只有3000人參與,只能說是這個社會是不正常的。……即使大家漠視社會事務和自己荷包,不理會財政和環境這些遍及全港的影響,有些人是他的家園也受損的……只要其中一條村的居民稍為關心自己、關心家人,挺身而出,遊行人數應可輕易過萬吧。」 (11)

備註:
(1)朱凱迪,《阿邊個:高婆婆的農作生活,我城的可能──菜園村紀錄片<鐵怒沿線>》,香港獨立媒體。
(2)阿野:《超越抗爭的菜園主體──短論<鐵怒沿線>,兼吹雞1129全民反高鐵》,香港獨立媒體。
(3)同上。
(4) 影行者,《當前衛遇上寫實》,香港獨立媒體。
(5)Celia Kitzinger, ‘The token lesbian chapter’, Sue Wilkinson ed, Feminist Social Psychologies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pen Univercity Press, 1996, p128.
(6)雷貝嘉.索爾尼(Rebecca Solnit)著,《浪遊之歌 : 走路的歷史》,刁筱華譯,台北麥田,2001,頁259。
(7)尤娜、楊廣學著,《象徵與叙事:現象學心理治療》,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頁162。
(8) 見前引阿邊個和阿野兩篇文章。
(9) 錄映力量1989~2000年製作過63齣社會運動紀錄片,請參考藝術發展局資助出版的目錄小冊子。
(10)Joyce Trebilcot, Dyke Ideas: Process, Politics, Daily Lif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4, pp44~45.
(11) 謝冠東:《1129反高鐵大遊行.後感》,香港獨立媒體。

之二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