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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介齊澤克的「比無更小」

淺介齊澤克的「比無更小」

撰文: Terran 曾浩年

齊澤克的新書《比無更小》,單看書名已經是一個非常吸引的謎團:如何可以「比無更小」?常理之中,「無」就是無,不是已經不可能更小了嗎?解開這個謎之前,我們要先從齊澤克的觀點(黑格爾哲學和拉康精神分析的互融)出發。

齊澤克這本過千頁的新書,可以說是他在研究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爾哲學的集成之後,再將他這獨門方法論應用於從德國唯心論起始直到才剛發起的純粹現實主義(speculativerealism)這段思想史的巨著。尤如他在其成名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第二版(2009)的前言所說,他的研究(包括《他們所知非他們所作》等重要理論著作)是建基於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爾唯物辯證法兩個系統的互融,並「從而讓這兩門已經被現代科學進程所遺棄、甚至讓哲學家都覺得愧疚的學科…可以在互融之間贖回彼此、破蛹而出,然後以新姿態展現。」

這個齊澤克精煉而成、黑格爾和拉康的「新姿態」到底又是如何運作?在這年代中,哲學又如何可以媲美現代科學;還是思辯活動已經被實驗室所取代,無法與之周旋?在閱讀齊澤克對種種現代問題的強悍挑戰之前,此文就從最基礎的常識入手,也就是齊澤克新書名字“LessthanNothing”的一個謎團:甚麼是「比無更小」?(註:筆者理解也有其他高宜的讀者不贊同「比無更小」這個譯法,以下我將會透過梳理一次齊澤克本人的理論概觀,同時也是在為我這個譯法辯護。)在理解「比無更小」在常理中如何可能之前,我們先借一塊放大鏡去看清楚當中的「無」這一個概念。甚麼是無?細心的讀者立即會看到這問題的詭異之處:如果這個問題有答案,就代表「無」是「甚麼」,那麼既然「無」是「甚麼」,就不是完全的「無」…這樣我們就落入一種典形的無限判斷。當然,在面對以上這個哲學史中不死的古老爭論之前,我們最忠於作者的解讀方法還是看他本人的文字,而齊澤克的讀者也熟知他的風格就是透過笑話介紹辯證法的概念,以下是三個例子:

“有一位客人在餐廳點了一杯咖啡:「但是請別加奶油。」鬼馬的女侍應微笑回答:「先生,對不起,我們剛好都沒奶油,只有牛奶,我可以給你沒有牛奶的咖啡嗎?」”

“男人在約會後把女伴送回家去,女人邀請他回家喝杯咖啡,男人卻說他不喝咖啡。而女人卻鬼馬地說:「別介意,我家中根本沒有咖啡。」”

“在東歐的某個共產國家中,男人匆匆的跑進一家商店,問:「我已經來了很多遍,你不是又要告訴我你們今天還沒有麵包吧?」女店員一臉輕鬆的回答他:「當然不是,但我們不是沒有麵包那家店子,那家店子在旁邊,我們是沒有牛油那家店。」”

以上三個笑話中,齊澤克鼓吹我們注重它們的形式(而非內容)。在三個故事中,男人都在要求「不要些甚麼」:「不要奶油」、「不要咖啡」、「不要沒有麵包。」

齊澤克的解讀是,在我們所有的概念中,其他概念的存在的缺席已經包涵在該概念自身之中。所以,我們理解「無」的方法首先是某個(預期中)存在的減去。容許用沙特的說法,這個概念上的「無」需要一種「借來的存在」。

當然,這只是那三個故事的第一步,在三個故事最後,女人其實從來沒有男人最初以為存在卻想否定的東西。(就是原來一開始已經是「沒有」)但是,女人透過否定男人最初的期望本身,讓我們看見「否定」跟「無」兩個概念的不對稱關係:「我們沒有奶油」不代表「我會給你黑咖啡」、「我家根本沒有咖啡」不代表「我們沒有理由到我家」、「我們不是沒有麵包那家店子」不代表「我們可以給你麵包」。這裡,我們就找到我們所理解的「無」其實只是依據於一系列「借來的存在」,而「無」本身就不過那是「存在」的倒置,並不是真正的「無」,但是,當這一個「借來的存在」本身也被挑戰時,我們剩下的不是單純的「有甚麼」或是「沒甚麼」,而是無限個其他的可能性。

那麼,齊澤克是不是在說其實根本沒有純粹的「無」?不是!並且這是一個我們應該更小心讀黑格爾的原因。有關純粹的無,據以以上邏輯,我們可能猜想是對哲學概念中「全體」的整個存在再否定,或是說一種純粹的“什麼都沒有!”,但是這是很危險的一步!首先,技術上如果這種「純粹的無」是存在的話,那麼,這種純粹之無事實上就和純粹之有是一樣的。例如如果有人說「這是無」,另一人問「什麼東西的無?」,得到的回答卻是「不是什麼東西的無,就只是『無』作為具體存在」。這個對答是和「這裡有」、「這裡有什麼?」、「不是有什麼,就只是有」同樣空洞。因此,黑格爾在《邏輯學》中提到,其實純粹的無跟純粹存在是同一概念:「它們是同樣純粹,同樣不可被區別。」純粹的無跟純粹的有是不可被區分(或是說是此兩者并非真正的兩者,而是同一回事),事實上虛無要有某種具體化才可以作為虛無而被理解。

但是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原來「無」這個概念已經產生歧義。換句話說,透過否定(特定存在之在,例如”這沒有牛奶”)而得出的無就是虛無,而另一種純粹的無(“什麼也沒有!”)就是空洞,但空洞同時不可從純粹存在中被區分出來。但是這種純粹之無,并不一定因為其純粹性或無內容性而無可言說。這個概念在進一步發展後,空洞可以成為有內容之最實在的存在。其實齊澤克所說的「比無更小」就是指這一個發展了的空洞,這種空洞比虛無更小,因為它是虛無的虛無,就是連虛無都沒有,所以它稱得上是真正的“什麼也沒有!”。但是,這個“什麼也沒有!”,或是說虛無的虛無,是如何成為實在的存在 – 如何成為真正的有?

我們可以用另一個齊澤克說過的古希臘神話去理解這是什麼一回事。古希臘有兩個畫畫栩栩如生的畫家: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傳說中,宙克西斯有一次競賽中畫了一些穀子,天上的鳥兒看見也下來啄食。宙克西斯就自豪自己畫的穀子有多仿真,連鳥兒也被騙倒了。而帕拉修斯的

作品,此時就被一張布蓋住,宙克西斯就說:「我不信你的畫功比我優越!」說罷就上前走去揭開布的面紗,一抓之下,宙克西斯在未抓到那塊布前已經認輸:原來帕拉修斯畫的就是那塊布。宙克西斯想去找出帕拉修斯作品的「真相」時,他面對的就是真相的缺席,就是一個虛無。蓋布作為真相的掩蓋,使得真相的缺席有某種實體的存在。宙克西斯的思維也是齊澤克說的三種反思—設置反思,外在反思,確定反思—中的第一種,設置反思是指在思考「這事物是什麼」的時意識賦予事物設置某種確定的本質,被表象所掩蓋,而思維就是要超越這種表象的掩蓋,到達事物內在的本質。宙克西斯看到的蓋布就是作為掩蓋真相的表象,所以他才會想去抓開那蓋布。而蓋布事實上的確是掩蓋了某種真相,這個真相就是「這裡沒有掩蓋任何東西,我就是真相」這個真相。被掩蓋的真相何時出現,就是宙克西斯發現他不可能發現表象背後的真相,因為根本從沒有過他想要的但還未有的真相,因為他一開頭誤認表象背後有真相正正是真相的一部分,同時「真相的虛無」也是真相(之有)的一部分,所以是從來沒有「真相的虛無」,真相之無和真相之有統一了。而同時真相就是比「真相的虛無」更小:比無更小。

虛無要有某種具體化(我們現在也知道存有也需要某種虛無才可以被理解,但目前暫不討論),它才可以作為虛無而被理解。以上簡短且不完善的一些概念,至少為勾勒了齊澤克的「比無更小」邏輯:有時候要有真相就要做到比真相的無「更少」—「真相的無」本身就是一個無,這就是真相的有。

返回《比無更小》整本書的討論,一開始我們提出了一種「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爾唯物辯證法兩個系統的互融」,但只是提到了黑格爾,而拉康卻被置於其外。其實不然,黑格爾辯置法的整個內核就是主客體辯證法的關係,在利用拉康對主體概念的描述之際,齊澤克不其然會返回拉康,皆因兩者強調主體在概念之中的位置為概念本身必須包含的:空洞和虛無的區分就是這一種例子。齊澤克在書中不斷強調這一種拉康及黑格爾皆重視的辯證環節,寫下了千頁對西方思想史的重新解讀,也是對當代主客體謎思困境之際,如大旱愈甘霖的一本適時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