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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山下紅梅艷

歷來粵劇劇目之中,改編自神話傳說或古典文學作品的不算少,但以風靡全國的故事如《白蛇傳》、《梁祝》、《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為主;源於本地民間傳說的創作,則可謂絕無僅有。

其實香港很多地名相當有趣,也不乏相關的民間傳說。真偽自然是難以考證的了,但也不失為文學創作的好題材。然而不知為何,印象中沒幾部文學作品取材自這些略為瑣碎但充滿本土特色的事物。文華與周潔萍合編的粵劇《獅子山下紅梅艷》,總算彌補了這一片空白。

顧名思義,這是關於獅子山和紅梅谷的故事,但內容應是編劇自創的。話說文殊菩薩坐騎青獅,因一次見死不救而被謫凡間,並須解救一場災劫,始得返回天庭。他幻成人形,作俠士打扮,在某漁村偶遇一女子柳紅梅,得知其弟和其他村民出海捕魚時失蹤,生死未卜。青獅暗喜,自忖這是完成考驗、重返天界的好機會,於是答允相助。寄居漁村期間,他逐漸領悟人間情味,亦與柳紅梅情愫互生。後來探明村民失蹤乃赤龍作惡所致,於是直搗其深海巢穴,並捨棄千年道行,治癒傷重的村民。青獅法力全失後,雖得文殊菩薩恩准重返仙界,但寧願化為石山,鎮守漁村,長伴紅妝。

據悉此劇並非最近新編,而是數年前的作品,相信重演前亦有修改。我是第一次看到此劇,印象很不錯。故事情節圓熟流暢,表演元素豐富,文武兼備,也不乏獨腳戲和團體歌舞。無論喜歡看表演、看故事或聽曲子的觀眾,都應該感到滿足。其中青獅下海尋找失蹤村民時,有一段揮舞長水袖的表演,應是為了展現青獅抵禦海浪衝擊的驚險,或者在水裡漂流的茫然無助,相當精采。這是講求技巧、力度與美感並重的功架表演,一般劇目不易看到,對演員的唱功、袖功和體能來說,也是個相當嚴厲的考驗。

此外,劇中主角和配角的戲份甚是平均,除青獅(文華飾)、柳紅梅(靈音飾)、柳忠豪和赤龍(文軒分飾)幾個主要人物外,赤龍的下屬紅蛟(劍麟飾)、柳氏姊弟的養父柳東(呂志明飾)、柳忠豪的未婚妻杜鵑(梁心怡飾),甚至給青獅引路的土地公公(陳秀麗飾)、看守被俘村民的水妖嘍囉和治病的大夫(可惜沒見到演員的名字)等,也有一定的發揮機會。喜見眾人演來盡心盡力,默契也足,看得相當愜意。就連扮演青獅真身的兩位演員,雖然頭、臉、身軀都套在獅子服裡,瞧不見他們的樣子,但模仿獅子的神態相當生動,而且仍能與其他人物作感情交流,有時會眨眼、會搖頭,甚至提起後腿搔癢,彷彿青獅真箇聽得懂他們在說甚麼,可見細意揣摩之苦心,尤其難得。布景簡約而富美感,燈光也很講究,能配合劇情發展而調節(例如青獅下水前後的燈光一明一暗,顏色全然不同,配合模擬激起浪花的鑼鼓聲,讓人真的覺得他「豁喇」一聲跳進海裡去了);加上絢麗多彩的服飾,視覺效果令人目不暇給。

若要挑骨頭,我覺得青獅那段水袖表演太長了些,與後文跟赤龍決戰的場面相比,有點頭重尾輕的失衡之感。日後若有機會重演,或可考慮縮短水袖表演的篇幅,多留些時間、力氣和赤龍對打,以免造成草率收場的感覺。至於故事開始和結局時的合唱部分,都是幕後現場演唱,並非錄音,值得鼓勵;但眾人唱來相當猶豫,音量也太小,不知是排練欠純熟、音響調校出了問題,或是信心不足的緣故,希望日後可作改善。此外,柳紅梅的幾襲上衣都有雲肩的裝飾,驟眼看來有點皇族女子的宮裝格調,似乎與她漁女的身分不合。何況她弟弟柳忠豪、義父柳東和杜鵑都是平民百姓的打扮,幾個人並肩站著時,竟像千金小姐和書僮、丫鬟、老僕混在一起似的,實在不太合適。即使要突出柳紅梅主角的地位(暫且不論到底有沒有需要這樣做),造型上似乎也不應超越了戲文賦予角色的身分。

嘮叨了這許多,其實只是眼睛觀察到的表象。戲文直搗人心的感染力,還有故事所啟發的連串思考,才是我最想梳理而又難於措辭的環節。如今將近一月,心裡仍是沉甸甸地,難以釋懷。

這種感覺,我一直無法用文字準確形容。勉強要刨根問柢,大概因為這個故事,教我想起最喜愛的民間傳說《白蛇傳》。青獅和白蛇,一男一女、一仙一妖,既相似又相悖,就像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外貌雖異,內裡卻有一種微妙幽邈、無法擺脫的聯繫。

中國傳統文化極看重「人」的價值,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所關心的都是現世人的本質和福祉。何謂「人」?人應該怎樣做,才配得上「人」的身分?人與禽獸有何分別?人要怎樣與自然、鬼神和諧並存?這些都是先秦諸子學說的重心。各門各派的立場和看法南轅北轍,但彼此探索的問題卻大致相同。竊以為影響所及,中國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裡,才有那麼多本領高強的神仙妖魅,不惜捨棄千年道行,也要做個有血有肉、感情豐富的人。「初唐四傑」之一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詩云:「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可謂這種「以人為本」精神的最佳註腳。

《獅子山下紅梅艷》的故事之所以深深觸動我,除了主人翁超越生死、仙凡等一切鴻溝的深情外,正因它與《白蛇傳》一樣,提醒觀眾「人」與真情的價值──做人處世,從來艱難;人間情味,甘苦參半,但畢竟是可敬可貴的。白素貞原是修練千年的蛇精,因為愛上了許仙,只盼與他做對平凡而恩愛的夫妻。哪怕只能廝守數十年,也勝過在深山裡不知歲月之更迭。自幼為神獸的青獅比白蛇更純樸、更懵懂,只知聽從師父的話,日夕勤練功夫,全然不識情義、慈悲為何物。他受罰下凡之時,甚至連當日自己見死不救有甚麼不對也似懂非懂。他在漁村與柳紅梅等人相處久了,逐漸體會到人間真情的溫暖窩心,所以他從最初只為完成考驗、重返天界而答應救人,到後來出自肺腑的義憤與同情,救人的決心更為堅定,竟至放棄千年修為,令村民起死回生。青獅前後心理的對比極為鮮明,從愚昧到領悟的過程亦有跡可尋,而他最初的無知無情,使他的感悟和蛻變更深刻動人,也愈能彰顯人、情皆可貴的主題。

最後青獅放棄了重新修練成仙的機會,寧願化為山石,也要留在凡間守護啟他愚蒙、與他相親相愛的人。即使他從此有口難言,只能默默看著他所愛的人年華老去、鬱鬱而終,仍然甘之如飴。彷彿相知三日的柔情蜜意,竟抵得過地久天長的寂寞與瘖啞,更遑論從仙獸貶為凡人、再變為山石的「沉淪」。看他愈是滿臉笑容,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與柳紅梅訣別,心情便愈加沉重。我甚至想親自爬一趟獅子山,聽聽青獅是否還有脈搏與呼吸,感受他眼看腳底下紅梅早已絕跡的幽谷,是怎樣的一番心情。轉念又想,到底「人」有甚麼可貴之處,值得青獅──還有古往今來那許多蛇精、狐妖、鯉魚仙、龍女──這樣不惜一切?我們有幸生而為人,卻經常爾虞我詐、怨天尤人,離開做人之道愈來愈遠。面對青獅和白蛇等「非我族類」務求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意志與體悟,能不慚愧、能沒觸動嗎?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