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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雪》雜感

一直認為唐先生除了幾齣為「仙鳳鳴」編撰的名劇外,仍有不少情韻動人的佳作。儘管這些劇目的演出次數較少,仍無損其百看不厭的吸引力,《六月雪》便是一例。若由不同的演員陣容擔綱,也更增新鮮感。所以早前興沖沖的跑去看文華與楚令欣合演此劇,看看能否擦出新的火花。

《六月雪》唱段繁多、做工細膩、人物情緒起伏較大,對演技、唱功和體力要求甚高,不易應付。正印花旦飾演含冤幾死的竇娥,從頭到尾擔戲極重,本來還有一場文武生擔綱的〈龍樓拒婚〉可以稍作休息,如今常見演出本已遭刪去,自然更為吃力。幸而是次演出保留了這一折,既加強了蔡昌宗溫厚重情的性格,亦讓文武生有充分的表演機會。文武生所飾演的蔡昌宗出場較少,但身分多變,心理轉折的繁複也不遜於女主角。他從布衣書生鯉躍龍門,高中殿試狀元,為顧念糟糠之情而力拒皇帝賜婚,再成為剛直不阿、儆惡懲奸的欽點御史,無論神態、舉止、聲線均須按劇情調節,以符合人物的身分與心境。猶幸文華和楚令欣兩位盡心盡力,演來燙貼自然、感情充沛,默契也不錯,可謂已臻專業水準。〈刑場認妻〉那一折的表現尤其出色,眼神精確細膩、七情上面,說白和演唱的節奏寸步不讓,把蔡昌宗與竇娥從相見不相識、略加審問後疑雲驟起,到最後夫妻相認卻已地位懸殊,甚至差點兒陰陽相隔的千鈞劇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相較之下,觀眾讚譽有加的生、旦重頭戲〈十繡香囊〉,我卻不太喜歡。大概因為我始終喜歡看戲而非聽戲,深信曲文、表演技巧俱應以劇情和人物為依據,主客分明,不能倒置。這次演出〈十繡香囊〉採用膾炙人口的唱片本,正是宜唱不宜演的典型例子,然而劇團難免要迎合大部分觀眾的品味與期望,實屬無可厚非。平心而論,整個折子沒甚麼情節可言,大都是小曲與梆黃相間的唱段,音樂元素很豐富,唸白卻極少;說來說去,不就是「竇三娘勸夫莫移情,蔡昌宗矢誓難負愛」這兩句話麼?雖說是恩愛夫妻,卻連叮嚀丈夫強飯加衣、勸勉他努力上進,或者叮囑妻子照顧年邁母親之餘,也要善加珍重等體己、家常話兒也沒半句,盡是鴛鴦蝴蝶、花愁月慘的卿卿我我,這合理嗎?如此缺乏戲味和感情層次的內容,光用聽的已經覺得膩煩不堪,搬上舞臺用眼睛看就更顯得左支右絀了。文華和楚令欣已經很努力「沒戲找戲做」,排練了多個優美的身段,載歌載舞半小時,彌補了戲文在視覺效果上的不足,卻無法教我忘記典雅曲詞背後的蒼白無力。

看罷《六月雪》,也深深感受到香港粵劇從藝者青黃不接,水準參差,要湊合一群技藝相仿、勢均力敵的演員,實在極不容易。如今職業劇團尚且面臨行當出缺的難題,何況業餘劇團?因此我無意斥責任何人,也看得出大家均已盡心盡力,只因條件所限,力有不逮,有些演員無法達到應有的演出效果,實在無可奈何。我深知人人資質不同、功力各異,本來就難以苛求。然而如果表現太懸殊,猶如小學生和中學生同場較量,不只影響觀感,對臺上演員也不太公平。畢竟舞臺是名利場,也是炎涼地,有時演員秉持專業精神抱病上陣,觀眾不體諒、不賣帳已是司空見慣;何況演出水平高下有別,總有人看得出來,根本無法掩飾。在這個利益掛帥、信奉「顧客永遠是對的」的商業社會,不知道我的體諒與包容,會否被曲解為縱容和包庇,但我太清楚在這種壁壘森嚴的環境下,堅持追夢的艱難和窘迫。即使自己成不了氣候,總也希望人家能成功,或者至少保持一點勇氣和希望。因為我深信,觀眾未必永遠是對的,更不是「大晒」的。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