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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山隨想

近日在讀劉克襄老師的新著《四分之三的香港》,進度奇慢,十天才讀了一半。每次展閱,只能細讀一兩篇,然後掩卷嗟嘆良久,難以釋懷。劉老師是臺灣人,對香港的郊野生態卻瞭如指掌,教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汗顏無地。有幸跟他走過一回東澳古道,從大嶼山的沙螺灣走到大澳,追隨先民的足跡,獲益良多,印象深刻。

我閒時也喜歡郊遊行山,舒展身心,也視作一種體能和意志力的訓練。自小生長於人煙稠密的市區,若能遠離煩囂,欣賞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的開闊景觀,享受和煦的陽光與涼風照拂,總是心曠神怡。身心親炙家園、土地所獲得的安寧、愉悅和滿足感,也絕非筆墨所能確切形容。因此只要身體應付得來,爬山再累,也是值得的。可是我五穀不分,對郊野動、植物的認識,連幼稚園程度也沒有,讀到劉老師圖文並茂的介紹,自是眼界大開,只得由衷佩服的份兒。

香港山多地狹,群峰環繞,形成獨特的風貌。既有迂緩的大帽山,也有險峻的鳳凰山,甚至孤峭的蚺蛇尖等,但我至今到訪過的仍是極少。若論最有親切感的,則首推獅子山。

儘管我從未攀登獅子山,畢竟在它腳下出生、長大,乘火車或巴士在它肚皮下鑽過來穿過去,也數不清多少回了。只要在市區,無論走到哪兒,幾乎抬頭便見它默默守護著這個我毫不猶豫地稱為「家」的城市,感到無比親切和寧定。多年前外遊或出差回港,飛機快要降落啟德機場時,總會看到獅子山不動聲色的守候著,彷彿在歡迎我回家。即使獅子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心中還是一陣溫暖,眼角總會莫名其妙的流下兩行淚水聊作答謝。也許因為這樣,如今聽到黃霑填詞的《獅子山下》,眼淚就像水喉爆裂那樣無法止住。二十年前看杜國威編寫的音樂劇《城寨風情》,聽到主題曲「山窮將山擴,獅山有金光,水盡碧海之濱建天堂」等寥寥幾句,頓時淚流披面、抽抽噎噎直至劇終,把鄰座的觀眾嚇了一大跳。別問我為甚麼會這樣,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一切就像條件反射那樣順理成章──腦袋還沒來得及判斷,一顆心早已百味紛湧,無法抑止。

所以,早前老友讀了有關《獅子山下紅梅艷》的拙文,取笑我愛梅成癡,只要小說、戲文具備「梅花」兩字,總是給迷得七葷八素,卻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因為我愛梅花,但更愛獅子山。

那個天馬行空的故事無意間竟戳中了我兩處死穴,儼然一記「獅子搖頭」兜心撞來,能撿回半條人命已是萬幸。

約兩星期前買到劉老師的新書時,急不及待細讀〈獅子山上看紅塵〉一章,早已感慨萬端。今晚順著文章次序重讀此文,眼淚竟如洪水決堤,斷斷續續地哭了一個鐘頭。

「一條狹小土路,繼續彎曲到獅頭。此時兩旁懸空,左右彷彿無人世界,唯此路通往天堂。此一臨百丈深淵的感受,縱使有欄杆扶助,行者還是驚心膽顫。等氣定心穩,望向獅頭,磊磊巨石被青綠的草木和歲月徐徐浸入,又是一番蒼涼。

「接近時,只見它老態龍鍾的俯瞰紅塵,我總有錯覺,彷彿略微歪頭在沉思著什麼。」

書中附有多幀劉老師拍的照片作插圖,其中一張正是獅子側頭凝思的模樣。細看之下,嶙峋的獅頭竟似是微微靠右,沉靜地俯視著沙田紅梅谷那一邊。

讀到這裡,自然又把早前看的戲文湊在一起胡思亂想──青獅縱是仙獸,既已淪落凡間,也難免要飽受風霜磨礪之苦。千百年後,竟也呈現了老態,教毫不相干的外人也為之動容。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本來純屬虛構的神話故事,卻像有意無意之間洩露了天機。哪怕只是一鱗半爪,已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縈懷難捨。

可以的話,我寧願相信,很久以前真的有過這麼一頭青獅神獸,下凡來學懂了情義與慈悲的可貴,然後身體力行,感化更多凡夫俗子,把這點薪火延續下去。劉老師不是說,獅子山上植物品種極多,「彷彿集香港植物之大全於一山,不分外來或本地,更是香港植物的代表山頭」嗎?顯見青獅縱然化石為山,不只守護著他所愛惜的人,更滋養著這片充滿甜美回憶的土地。

然而事隔多年,山下的綠柳紅梅、桑田滄海,早已淹沒在廣廈高樓之中。往日淳厚的民風、天然的野趣,也湮渺難尋了。讓青獅義無反顧地覊留人間的真情,似乎亦淡薄了許多。也許這個地方,早已不值得他眷戀,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劉老師多次攀上獅子山頭,眼看「香港繼續在下頭活絡地變動著」,想像百年前先民沿古道翻山越嶺的情景,也曾感嘆:「時代真的回不來了」,只好「獅子山上看紅塵,獅子山下渡人間。現實一點,何妨就閉目享受,讓清風徐來,吹一陣清涼,吹一時清醒。接下的明天,繼續為混沌的日子幹活」。香港人大都現實慣了的,我卻期待著某個天清氣朗的早上,追隨劉老師的足跡,踏著穿山古道,緩緩攀上獅子山頂,然後坐在青獅蒼老的背脊上,細聽他訴說當年和柳紅梅相知相愛的溫馨旖旎。即使他怕難為情而不肯吐露半點,我也不妨放眼山下的紅塵百態,跟青獅分享我與這片好山好水的緣分。

說不定,他會悄聲提醒我,重新愛上這個家的理由。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