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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與電影:與郭臻重逢夜更前

法律與電影:與郭臻重逢夜更前

我和郭臻在五年前的一個電影會聚會有過一面之緣。他是當時十八歲的我,人生第一位面對面認識的香港導演。印象中他的老師,影評人家明對他讚口不絕,大概是說了: 「很多同學畢業後也到電視台工作,但他一直堅持拍電影。」當時家明老師還分享了郭臻在APA的畢業作品《媽媽離家上班去》給我們看,那是一個關於女外傭在香港的故事。五年後,他已成了得到香港電影金像獎和台灣金馬獎認同的導演,但似乎他拍電影的初心——讓弱小者的聲音和影像被注意和理解,並沒有變。

十月,應東區社區報《杏人茶》編輯友人邀請,採訪太古街坊舉辦的《十年》放映會,促成重逢。得知所有導演包括郭臻也會列席,便事先告之我會在現場採訪。我發現我們的fb messenger 唯一和最後「對話」正正是2016年,《十年》獲金像獎最佳電影時的 “Congratulations!” 和 “Thank you!” 。

四年後的2020年,他的《夜更》獲頒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但這次我沒有私訊他“Congratulations!”。雖然一方面很為他的努力得到肯定而高興,畢竟電影創作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我的興奮已失去純粹。《十年》獲獎時極其量是警世的電影想像,但《夜間》是在比《十年》所呈現更荒謬的現實中作成,就算我今天傳他“Congratulations!”,心態已回不去《十年》獲獎時。

他的獲獎感言令我想起那日《十年》放映會後跟郭臻的交流。

四年間他的《浮瓜》好像應驗了國安法,而我就去了讀法律。也是出於偶然,我這個學期選修了「法律與電影」,於是跟郭臻見面前我就在想,到底《浮瓜》理論上可算是一套「法律電影」嗎?重看《浮瓜》,郭臻在構思故事時是有意以少數族裔和社會弱勢為主角(另,周冠威導演《自焚者》中的Karen 也是香港的少數族裔)。導演們是很有意識地想讓被忽略的群體的政治參與被看見。不過我們最後也沒有討論電影《十年》本身的問題。

「我地不如出去傾好唔好?」郭臻果然還是在抽捲煙。他的長髮和眼鏡似乎也和五年前一樣。

我們步出電影中心不久,在郭臻吐出的煙霧裡出現了幾個警員。今天看見警察就是令人不安,而在Art Centre外看見警員更是令人腎上線素飆升。 我們都在電影中看過警察、執法人員燒書、破壞藝術品的描述;「不聽話的」讀書人、從事藝術創作者在威權社會中被迫害這種事,以歷史觀點來看幾乎是一種必然。幸好當天的警察只是「路過」。

也是出來抽煙的黃飛鵬導演(《冬禪》是他的作品)加入我們不久後,放映會的嘉賓之一,曾志豪先生也走過來找郭臻「集郵」。於是,我們四個人就在電影中心外展開了圍繞2019年夏天的記憶的討論。雖然談不上是粉絲,但我在日本留學時也是看《頭條新聞》解鄉愁。在現實中跟「小豪子」交談真是不可思議。但非常遺憾,今天的香港已容不下「小豪子」了。

「小豪子」知道我在諗法律,臨別時好像說了一句「香港靠你啦」。我當然明白這是帶有祝福性的寄語,但今天香港的法律,在保障人權和自由上有多可靠,大家都深知肚明。當然保障從來都是個程度問題,而且歸根究底香港的困局不是法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以學習法律的環境來說,我以為2019-2020年的學期已夠差,但隨著國安法在地化和有關社會運動的案件陸續審判,這個學期似乎更令人鬱悶。所以「法律與電影」課是我月來的心靈解藥。當法庭無法彰顯公義,道出真相,電影可以是彰顯公義的工具。郭臻安靜地聆聽我對法律的失望、對電影的感激。

「但法律是比較精細的工具。」郭臻當然明白電影的限制。但導演啊,至少電影藝術可以安慰人!

剛巧我們之後的目的地相同,但等了兩班電車,眼前仍是擠滿人的車廂,於是我們便一起步行至銅鑼灣。原來郭臻也是村上春樹的讀者,原來他也是久不久就有需要讀一讀村上的文字; 原來他也好喜歡《1Q84》; 原來他在上年的當日身在我留學過的京都參與電影節; 原來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是他學生時代的啟蒙(之一)。

我們沿著昔日的遊行必經路線、抗爭現場,談到離港的問題。但他拍出了 《夜更》,我仍然在香港讀法律,有些感覺和想法似乎不言自明。

「我也好羨慕像村上的創作者,可以邊行邊寫。但拍電影的機動性可沒有那麼高。」

「你知道伊朗導演阿巴斯嗎?他晚年在日本拍了一套電影。雖然仍然是很優秀的電影,可能是因為離開了自己的土壤⋯⋯作品和以前的相比好像就是『差咁啲野』,是靈魂嗎?」

在入夜前,我和郭臻在時代廣場附近分別。後來再見他便是在《夜更》獲獎後的網上報導。我想起郭臻也讀過的《1Q84》Book 2關於青豆的第十七章的節錄:

「生命雖然是孤獨成立的東西,卻不是孤立。那生命和別的生命在某個地方是聯繋著的,關於這一點我可能不得不負起某種形式的責任才對。」

「 呢部片係屬於每一個係世界唔同角落而又擁抱良知嘅香港人。作為filmmakers 我哋只可以做一件好小嘅事,只係本分;每件微小嘅事或許唔容易,但請你相信,小事都可以發揮莫大嘅作用,所以呢個獎暫時由我地保管,待黎明來到,再交還比大家。願大家好好療傷、好好去愛、好好照顧人性嘅複雜,擇善固執。願自由歸於人民。Night is young, we keep on fighting. Save 12.」

寫於2020年歲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