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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刊2007年6月24日明報 星期日生活版,經作者同意轉載)

《老港正傳》宣傳自詡是「香港版的星光伴我心」。電影一開始,黃秋生化上老妝,在幾十年的電影放映生涯後,在放映室展露愜意笑容,一臉祥和。影片到此,電影已化干戈為玉帛(姓「左」的黃秋生及叫阿「右」的岑建勳都在),中國、香港一片繁榮。《老港正傳》要贏觀眾的熱淚,同時總結香港四十年,結論直指「銀都商業廣場」及「北京奧運」。那副北望獻媚的姿態,真是土產電影淪落、合拍片當道一記重要注腳。

正版《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1988年)的集體回憶是「電影」,由Fred Astaire到維斯康蒂,以不同經典片段帶出西西里小村的純樸生活及教會的影響力。《老港正傳》卻只以「銀都影業」發行的電影出發,硬生生塞進《少林寺》及《紅高樑》等片段,寫它們與香港紮根成長,甚至暗示為港人娛樂的「典律」(《少林寺》在片中掀起街頭功夫熱)。本來就格格不入,而且也是香港昔日作為電影盛產地的一大諷刺。但《老港》最令人不安的是以電影為橋樑,以電影放映員這個無殺傷力的小人物入手,借倫理及街坊感情過橋,把影片出現的所有人和事都納入粗淺的歷史論述之中。

如果《老港正傳》是銀都機構一部corporate video無可厚非,稱為「星光伴我心銀都版」都可以,不過要把它作為回歸十年誌慶,在全國公映的香港老左故事就令人太難為情。一面看《老港正傳》,我一面記下影片拋出來的符號:《我的祖國》、長鳳新電影、夏夢、天台屋、「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小兵張嘎》、《問我》、《縴夫的愛》、《少林寺》、釣魚台、《紅高樑》、九龍城、茶餐廳、穿膠花、香港回歸、沙士口罩、金紫荊廣場、回歸十年、紅塔山、麥嘜及麥家碧、北京奧運……刻意混雜香港/大陸的文化符徵,共建兩地一體的「和諧社會」。年份則如流水帳,1967年(影片故事的起點,象徵香港最混亂的時代),1973年股災,1997年,2007年……由1967到2007,電影表面在寫小人物,實則以最政治正確的姿態為香港的繁榮安定樹碑立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老港正傳》公映不久,在香港讀得的評論已立場互見。電影業界幾乎一面倒的說好,據報黃秋生本人甚至說這是他演過最好的電影。網誌的影評則批評得較激烈,像「光影記事」(http://www.littlelittle.org/blog/)的題目就是《選擇性失憶的〈老港正傳〉》,質疑影片「只講六七暴動、七三股災,而不講文革浩劫、中英談判?為何只講改革開放,而不講八九民運」。說也是的,1989年6月《文匯報》開天窗的社論「痛心疾首」,又怎樣反映了這些「老左」當時的心境?開宗明義的「老左正傳」,這一筆難道也要留待歷史公論?!另一位網上影評人孤草的題目則是《香港已死》(http://www.gucao.net/),他的結語是這樣:「如果說之前的《金雞2》仍寄望於香港的復興,《老港正傳》已選擇棄城,相信北上才是出路。」一部稍富爭議性的影片,突出了網絡評論空間的可貴,不受經濟(市場及廣告)及政治(政治正確話語)左右,正是於今回歸十年,「禮失而求諸野」的典範!

「老港」原名「老左」,因為黃秋生的角色叫「左向港」(又左,又向港)!影片的英文名稱是「Mr. Cinema」,其粗暴的邏輯不言而喻:「左」=「港」=「電影」,也許對正了愛國商人及影人的口胃。可憐我輩以看電影為志業的港青,面對這種肉麻的本土歷史書寫,只能逆來順受。

也許,我們應該來一部《新左正傳》,把「六四」、「七一」、「八萬五」、「天星」、「皇后碼頭」統統納入。如果主角是年青人,也許可以像林賽‧安德遜(Lindsay Anderson)1968年的《假如…》(If…)一樣,寫飽受壓抑的寄宿學校學生如何造反,給建制還點顏色。如果主角是中年人,也許是《奪命煙幕》(The Insider)的Lowell Bergman(阿爾伯仙奴),師承新左的馬庫色(Herbert Marcuse),以媒體為公器與財雄勢大的煙草商抗爭。

也許我們需要一些「左」得更真誠的電影人如堅‧盧治(Ken Loach)。他影片中的working class hero,無論在輕鬆喜劇或劇情片的處境,都顯得更具說服力,故事更真摯感人。如果玩世不恭一點,也許可以像「踎低噴飯」(Monty Python)那樣令人嘻哈絕倒,不放任何權威或典律在眼內。其實《老港正傳》的導演趙良駿之前的《春田花花同學會》,也有很重的Monty Python影子。只是不知道,這次幽默感及想像力往那處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