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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我城》─記運動中的個人

今天,是2007年8月2日。要發生的終要來,能在碼頭多留一天是一天、一小時是一小時。面對過三百多名警員嚴陣以待,我們已經釋力以赴,無愧歷史。我是沒有覺得氣餒和失望(只是對不及加入人鏈有點自責)。抗爭還未結束,可況是有人被捕。而我心情仍然不安,所以着急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而在等待的時光中,我們快樂、哀愁、心急、興奮、無奈。我們唱歌、跳舞、談情、讀書,碼頭這三個月來的盛況,就像來探望我的媽的形容─怎麼成了大笪地一樣?然我心裡,卻總有揮之不去的不安,特別是看見絕食的三位朋友,更叫我不時想起89年的天安門廣場。沒有痊癒的歷史,原來是會回來的。

如果要問我這些月來的低度參與之中,在碼頭上最珍惜的是什麼?我會說是運動中大家都努力維持的開放和對個人的尊重。我媽原來很支持保衛天星的。但當陣地轉移到皇后碼頭這邊來,她卻不太認同。前兩天告急,她帶來了冬瓜水來探望,卻道─「怎麼變了大坦地?咁又幾好噃。」公共空間全天侯開放,沒有冷氣的阻隔,各種難以預料的人和事都可以自出自入(就像不曾、亦永遠不會成為組織的「本土行動」一樣!),當然包括反對我們行動的溫和與激進的市民、醉酒鬼和維園阿伯。公共空間不是一言堂,說話不需要付廣告費。所以,如果我們對理念是不等地貫徹到每一個人身上,人,是會明白的。7月31日「倒數」當晚約七時許,我吃完拍拖晚飯回來(好耐無試過),下班以後,碼頭越來越熱鬧。有一位反對我們行動的市民,拿着非常簡陋的標語來到碼頭,用的也是我們慣用的廉價白畫紙和紅色箱頭筆,上面寫着:

「絕食愛港人士:希各示威者撤離現场,和平散去,哀求示威人士与政府合作……謝!諦造和諧社會」(按原文簡繁體及字體大小照錄)

他跪在絕食朋友前面的靜坐區前,一言不發,把標語舉得高高的想要得到記者和鏡頭的注意。在場聲援的市民開始鼓譟,有人上前罵他,有人喋喋不休地好言相勸叫他移開點唔好搶鏡頭(包括Jimmy Choi),有人指手畫腳,指他搞事、收了錢、是民建聯(像毓民)、有人站在他面前冷嘲熱諷,用語越說越難聽。攝影記者也圍上來,擾攘了良久。這位朋友想要維持跪姿,拉直了手臂想把標語維持在頭上,汗珠直在面上流。我相信他跟我們一樣都是由衷的─坐言起行,承受別人和自己給自己的壓力。而大家都是有備而來,卻一樣缺乏面對群眾的經驗。選擇這個位置來下跪,不正是跟我們死守在皇后碼頭一樣麼?因為這正是權力和反抗的焦點,颱風的中心,任力加勸,也是寸步不讓。其實,相比起連日來帶着攝影機只為未來懷舊和八掛、對抗爭的原因不聞不問的看眾,我更珍惜這種不避立場的表達方式。於是我決定上前為他讀書,一來是為了替他解圍(意思是,這人有我來應付,大家不用勞氣),二來是想以持久戰的方式令他明白我們也不是兒戲,了解我們守在碼頭的原因。這裡先向這位朋友說句對不起,令他被迫被人耳語了幾十頁的《我城》。但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嘛......就是以耐力戰消解空間格局的意義。開始的時侯,我解說了一遍我的行動,透過梵燒西西這本小說,反諷政府消滅香港歷史云云……才逐頁逐頁的讀、逐頁逐頁的燒。穿着刷亮的皮鞋把腳歪曲着,還要把手舉高,是很難維持的動作。我讀了不到十頁,他已開始發抖。我叫他如果是相信自己所做的,便能夠堅持下去,如果太難捱,可以試試深呼吸,放鬆一點,便不會昏倒了。要在這種場面上放鬆是比較難的,可是我見他也做了幾下深呼吸,表情好像放鬆了。但待不多久,他還是無法支持,差點倒下,只能用手撐着地面喘氣。後面守侯着絕食朋友的陳醫生很着急的走過來,也沒有理會他所持的是什麼訴求,還問我他的情況。歇了一會,他改變成盤腿坐姿,又把標語放在地上,才放鬆了戒備。這時,有三位文字記者乘虛上前訪問他,起初他還是堅持緘默,後來有記者說:「你得要把你的想法說清楚,我們才可以發佈出去給沒有在場的市民噃!」於是他便長問短答的應了幾句,而記者關心的似乎亦不是他的訴求,只是想知道他的來歷。

情況穩定下來,再沒有市民圍觀,大家都只忙着外邊的皇后舞會。難得清靜,我才感受到西西文字的力量─老實講,這種不以講故仔的小說,零散地讀,很難讀出所以然來。但這下子有機會連續地讀,才重新覺着《我城》對城市化生活充滿憧憬而又非常細緻的描寫,和非常幽默的筆觸,誌記了這城的物事。我便老實地告訴他,這小說,起初讀來真的很悶,這下子才越讀越好看。希望不是錯覺,我見他好像微微點了頭。於是我便很放心的讀下去了。當然,除了把小說原汁原味的讀給他聽,在等待紙灰完全熄滅的時侯,我俏俏地告訴他一些我想他可能不曾在報刊上讀到,關於我們為什麼要堅持保留碼頭的論點。因為看到他說社會和諧這種嚮應國家領導人的說法,於是我便比較集中地講反殖,也是一句起兩句止。時間已是十一時許,我想上厠,阿kith便來替我讀書。我囑咐他得要讀得溫柔一點。而當我回來的時侯,他帶來的紙牌反轉了,卻多了一塊寫着「青年民建聯(未來發展局副局長)」的紙牌。有人揶揄他。我說,你們怎麼會知道他是民建聯呢?理論了好一回,揶揄他的人沒好氣,連想要紀錄我的馬仔也坐到一邊與朋友談天。我才俏俏再說,我是七十年代生,我叫梁寶山,是藝術家,我是沒有惡意的……云云。他稍稍有點反應,我再說,我們的想法未必相同,但我和你一同在皇后碼頭見證了歷史。我想把灰送給他,他問:「係咪落降頭架?」,我解釋:「當是留個念吧!」(其實我怎麼不問他為何這麼不信任人呢?)我問,「這牌是誰寫的?」他答:「不是你的朋友麼?」能夠打開話匣子,我非常高興。我問他是不是怕這裡會出事,我試着解釋這裡的情況,包括警察其實已經部署,就連我們這裡守侯的朋友也給勾線和跟蹤,警民關係科馬sir連我住邊都知道─他聽了覺得非常詑異─「像聽鬼故一樣吧!」我說。然後他問:「厠所在那裡?」很可惜,這時又有市民來挑釁,難得可以打開的話匣子又關上了。待不多久,他便把標語捲好走了。沒有說再見。

從未夠八點到十一時四十五分這大概四個小時裡,我總共讀了超過五十頁書,悠悠、阿果、麥快樂輪流上場,電話、天台、離島旅行,都化成了灰燼。因為一直是在旁耳語,所以我無法看清楚他的樣子,但他熨得畢挺的粉紅色恤衫、幼條紋黑西褲、幼黑邊金钃鏡框、用定型水或啫喱理理得貼服的髮型,中根帶幾根白髮,我是不會忘記的。也許大家會覺得我不夠激進,在群眾運動中,當然要多啲黎密啲手─這實在太過浪費精力;又或許令頑石點頭,你真夠耐性!其實在這四個小時的連續頌讀中,我心裡不時掙扎:「這算不算是疲勞轟炸,迫人聽書,我這算是什麼?他反感不反感?我是不是趁機為了完成一個藝術作品、出出風頭吧了!外面舞會那麼高興,好想去熱鬧?」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半本小說,大概沒能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我經想懷疑藝術在運動中的意義,卻希望微小的事情,可以引人深思。我的微願和關切是非常的個人,能讓個體在群眾之中,也有可以單對單交流和獨自面對歷史的空間。如果能夠做到令這位穿粉紅恤衫的朋友,也會因此而翻翻這本小說,從另一個角度想想我城,誰說出他將來不能建設美好的新世界,大家都不用再上街?

呼籲:這行動拍的照片很少,如果你有做任何紀錄,希望能與我分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