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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九的時代降臨─藝術家作為生產者

模達紀事2008年1月之二

月初到台北參加「樂怒生活2008文化研究會議」,與幾位香港朋友在「再創文化城市」做了幾篇文章,就香港當下的文化生態發言。席間的回應不多,一陣死寂之後,才等到一位台灣朋友舉手──他劈頭便說香港是文化沙漠,以前是殖民地,現在由北京接管,人都沒有靈魂,何來發展文化云云。這位朋友苦口婆心,不是惡意挑釁。碰上香港「難胞」,同情之餘,既顯盡國民黨以至民進黨以文化建構國族主體之利害。我聽後回應道:「所以我就是每年定必到台灣這個文化綠洲走走!」可當我發現台灣無論從衛生紙、奶茶到樓盤,都掛上了創意與藝術之名,便一直嘀咕──尤其每次到高雄,看着美術館一帶的高樓公寓,台灣常見的橫街小巷被整理成大片大片的樓房用地,然後掛上「美術館」、「美術觀止」、「人文臻藏」、「新人文公寓」、「國家美術館 」等動聽名字,當中尤以對着美術館及周邊綠地為尚,台灣的現狀,可會是我們的末來?i

小別香港,踏入2008年,「創意之都」﹝2007年施政報告﹞已是另一番光景──古蹟再利用得到馬會資助搞出了個「香港‧深圳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伙炭再次接受信和贊助開放工作室,還得到AsiaOne贊助及同步出版磚頭大冊《走讀藝術家工作室》(中英雙語分冊,每冊定價$388)、而文化藝術/城市雜誌,除了現有的ampost、Muse、众獨(甚至...)外,另外兩家一本地一國際的刊物也在摩拳擦掌。作為伙炭組織者的過來人,看見翻新後的工廠區商場(即沙田商業中心)終於變成資訊中心、從沙田到火炭開寛的馬路上電燈柱都掛上了宣傳橫額,全港各區都有宣傳燈箱、二、三十人的義工團隊都穿上制服t恤笑容可掬、還有定時導賞......種種安排,當年都有想過,只是時辰未到,變成癡人說夢話。回想2004年,藝發局的香港藝術2004「中招招標」,因藝術界小圈子政治令協作計劃變成徒具金錢意義的掩口費;開幕前一周,連一個傳媒查詢都沒有,迫得要急奏章的在新聞稿上把工廠藝術區扯到燙手山芋的西九文娛藝術區,大家才如夢初醒的明白二者跟本就是一個銅板的兩面。文化產業的頭啖湯永遠是苦澀的,但萬料不到的是幾年之間,地產商送到上門,出版商敢敲門,傳媒廣泛報導,一切水到渠成。對年青搞手成功新陳代謝商業畫廊勇敢進駐;藝術工廠各自為政;和信和的低度贊助,高調支持──這種「去中心化」的「新結社運動」(梁展峰語ii),能否為似有還無的藝術村/藝文區/創意聚落延年益壽?我的觀測,有幾點如下:

1. 伙炭是「文化消費」活動
翻閱《伙炭一百問》,觀眾鄭家樺認為「伙炭2007」因為商業團體贊助,以書展作為類比,提出:「香港書展入場人次屢創新高,但究竟書展是一項文化活動,還是消費活動?」並指有朋友認為活動已經變質,只着重人數而沒有內容(第34問)。如是這般,他對「伙炭2088」應該更加失望!因為幹起賣買的不只是畫廊與地產商,藝術家也當起個體戶來。例如弘藝版畫室除了賣書之外,還賣小型版畫(價錢都不過百);媽丙童房亦搭起了「耳屎雜貨店」,鄭淑宜和梁嘉賢推銷她們的軟雕塑,生意不俗。其實如果看透了文化活動即是消費活動、消費活動即是文化活動,書展、工作室開放日一直以來是文化消費活動,二者並不對立。這位朋友感到變了質原因,反倒可能是原為「生產」之作的「工作室」,因為對非生產者(觀眾-消費者)開放,變成了不事生產的空間,白匣展覽格局有違工廠區的風格。然而藝術品的交貿可以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分別只是明碼實價一手交一手,還是有商有量寄票送貨。其實自工作室打開門(開倉)以來,早就意味會有做生意的一日,實在不用惺惺作態,問題是買賣不應是開放日的唯一目的,而展示及交貿模式應讓不同類型、價格的藝術品百花齊放(從扭蛋、寄售到預訂委約),滋養藝術家繼續創作。

2. 是/非/本地
有一段日子,伙炭的朋友都期望有畫廊(商業或非商業)進駐,讓中間人來擔當長期組織工作,也製造藝術行政的就業機會,那麼大家便可以各司其職,整個生態亦更完整。然而去年待得漢雅軒也開放火炭的單位,但兩年的展覽都與火炭無關。去年十月由Sarah Van Inglgom創辦的另一間畫廊Blue Lotus,則邀來伙炭土產策展人梁展峰打頭陣,《思而後墨》選來的都是年青而又有市場潛質的藝術家。這種走向能否殺出一條血路,仍是未知之數。伙炭在2001年的出現,主要由中大藝術系師生促成,但藝術家之間如何能保持開放性不搞山頭主義?曾經擔負組織工作的二樓五仔、ART@14E、615藝術工作室、去年和今年的PEP等,都刻意沖淡伙炭即是「中大幫」的成份,擺脫藝術圈的大佬文化。尋求人人有份的共識,靠的是漫長而磨人的組織會議,要在開放性、藝術質素與鮮明形象之間取得平衡,是高難度動作。對於有「外地」藝術家也租用火炭單位,我起初也抱着觀望態度,像Adrian Wong 和Michael Lee,都證明能為伙炭引入新思維。如Embassy Projects,Adrian便公開徵求共用單位伙伴,找來分別是做雕塑、音樂和地圖的個人及組織,希望能擦出火花。而Studio Bibliotheque 的Michael Lee則以自己鐘愛的書為題,從選擇展品、撰寫文章到場刊的排版設計,都一繼不抱一手包辦。加上二人都熱中與其他藝術家交流觀摩,成為連結國外藝術家的窗口。

3. 多元的碰撞
與早期由5-8位青年藝術家合租一個千餘尺破落殘舊單位的情況不同,新搬來的藝術家之中,不乏事業有成,能獨個人負擔整個甚至數個單位,並重新裝修,購置展覽設備的。例如建築師林煥樟的「弘美堂」就是頂層的三連單位,展出一系列裝裱精良、非常完整的個人作品,展場門口有接待處,還播放着柔揚的音樂,空調大開。而雕塑家「李展輝工作室」是單邊大單位,偌大的工作空間一角是閣仔,為了開放日特別用plasma 電視機播放為「圓方」商場和西鐵九龍站等委約作品的創作紀錄片。建築師李民偉的「R623工作室」較為簡約,但是窗明几淨,除了自己的作品外,還展出了妻子Ingrid Lok的繪畫。早年二樓五仔認為開放日有如每年的成績單,開放日都以單位本身的使用者為主,回到創作現場就地展示。自2007年開始出現策劃展和邀請展,如由Tobias Berger 與李綺敏策劃,與Para/Site藝術空間合辦的「匣─權衡」,在Adrian Wong 偌大的雙連單位內搭建棚架重展出二十組作品。同年關晃的Loft 21則擺放了其學生馬琼珠的首個個展Perhaps, Solitude,非常私密的心路歷程,以最具深度的方式展出─兩種策展模式在同一個開放空間下大異其趣。今年開放日,保留「工場」方式示人的只有「自得窯」、「消歎場」和「弘藝版畫工作室」。雖然也有不少單位仍保留工作室「壁佈貼堂」的特色,但以展覽主導的已成開放日趨勢。尤其是楊美菊的「Deep17H」 ,單位本身並不是工作室,為了伙炭開放日,她特與觀眾分享Munster雕塑展的紀錄片,和公共藝術計劃她的得獎作品。細心的參觀者當會留意到貼在走廊通道的小廣告標貼,寫着「Art training wanted? 」「Alternative art association」。如果你幸運的話,還會碰到黃慧妍拖着她的流動展覽車撞向觀眾、藝術家和策展人!而原定由劉建華策劃,為「伙炭2008」泡製的《展銷藝術》,則被臨時延期到開放日第二周才開幕。搞笑的是在123普選遊行前一日,參展者羅文樂在畫廊門外拿着大聲明組織示威,呼籲大家參加下周六由他發起的示威(聲明(?): )。這種種富於反諷意味的小動作,可以說是伙炭(至少在最cutting edge的藝術家心目中)正朝向建制化的證明。

4. 觀眾成熟
早年開放日,好奇的觀眾群往往對藝術家設置在工廠大廈內的碌架床,比起藝術家的作品更感興趣。「伙炭2007」參觀人數破紀錄(估計有起碼有6000人),當中夾雜着微服出巡的政府官員和政策制定者,可以說是西九泡沫與石硤尾創意藝術中心的發酵效應。今年觀眾人數似是穩定下來,1月13日我曾整天留駐在其中一個單位內紀錄參觀者人數和觀察,最後共錄得約700人次。當中以與從事或修讀藝術及設計專業的年青觀眾為主(從中學、大專到在職青年),亦有純粹的藝術常客,已不是首次參觀伙炭iii。有的是三三兩兩而來,有的是推着嬰兒車的年青夫婦(唯獨很少中年以上的觀眾)。這些觀眾看作品非常專注,偶爾還能辨別不同香港藝術家風格。間中也有從事設計,視藝或音樂的同行主動詢問租務情報,亦有朋友表示參觀伙炭是為獲取靈感,在缺乏創意的創意工業日常操作之外透透氣。香港藝術逐漸能培養出本地觀眾群,不再是相濡以沫的自我沉溺已見端倪。iv

5. 藝術與資本之間的防火
雀屎扒在〈藝術的相對性與管理的絕對性〉v一文中,認為藝術的相對性與管理/統治的絕對性水火不容,然後又提出信和既謂支持本地藝術發展,好應為面臨廠房升值、租值超乎負擔能力的青年藝術家想想辦法。這說法除了自相矛盾外,對信和來說實在是無理要求。一來藝術家麋集的幾幢工廠大廈,主要是華懋的物業,二來在火車站的另一邊,信和的「沙田馬場何東樓」vi項目正蒸蒸日上,區內樓價升值怎麼不是好事?信和「贊助」伙炭兩年以來,已讓人產生被「買起」的嫌疑。實質上,「龐大」的資助額(2007年據說就花了25萬)通通直接用在火炭以至全港各區的廣告及宣傳印刷品之上,真金白銀從末過手。但與此同時,信和對藝術家的創作方向、水平亦從無過問。今年出版的《火炭一百問》,便不乏嚴厲批判的答問和浮士德式vii的自我反省(如第43問「伙炭2007跟以往有什麼不同?」──然後是一張沒有廣告與有廣告的火炭街景;第54問「伙炭2007滲進了商業畫廊、獨立藝術機構,不再像過往純粹作為藝術家工作室的一個連線,你如何看此現象?」;第82問「若每年保證你有可觀的收入,你是否願意變成某財團旗下的藝術家?」等)。這種資助模式,長期組織工作雖無以為繼,但要是藝術家直接拿取贊助商的金錢資助,或由發展商長期提供場地,藝術家的自主獨立更成疑問,令具批判性甚至挑釁意味的作品無從立足。香港還沒有發展出一套慣常的贊助模式,趁磨合過程尋找在藝術自由與贊助者利益之間建立一度公平合理的防火牆,利用商業機構的錢開闊公共平台,讓更多個人和團體自由結集,才是發展非公共資助的當前急務。何況觀乎「香港藝術」自2006年成立以來,某程度上雖然打破了我個人對香港企業缺乏藝術修養的偏見,但主辦展覽的藝術類型,略嫌承繼了官辦文化的平均主義。希望假以時日,能有更多類似機構加入良性競爭,到時各自的藝術個性才得以彰顯。更何況藝術家亦不是無利可圖,宣傳的效益,結合個人進取,開放日已成為策展人以至畫廊物識「貨源」的交流平台,只是回報不是即時而已。

總結:戒急用忍 公平交貿
這樣寫來,文章真像一張伙炭的成績表。讀過Sharon Zukin的《Loft Living》,我曾經擔心伙炭也會同一命運,變成締造時尚生活,像藝術家一樣生活的始作俑者,令香港所餘無幾的工廠區也變成優皮天堂。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也許是香港人習慣在迷你空間起居生活,伙炭工作室的寛趟闊落,竟未釋放我們被高度壓抑的空間感。但我想,伙炭的發展,實在是香港步入西九時代,以文化促進金融城市全球代的探熱針。迎接西九時代的降臨,生活藝術化(aestheticization),藝術生活化(lifestylization)─或更準確說消費生活藝術化,逃無可逃。且說笑話一則,農曆年將至,有擅於小手作的藝術家朋友收到某大新興商場的市場推廣部電話,說很欣賞他的作品,認為很有新年氣氛,希望他能在旗下商場的創意市集設攤,以十元八塊價錢售賣他的作品,商場會以優惠價把檔位租給她(?)。他沒好氣的回道,藝術家來是幫你賣綽頭招人流,怎麼交租之餘把價錢壓低到十元八塊?市場推廣部的朋友死纏難打,說不賣作品的話可否即場做示範?我希望只是這位朋友或個別商場搞錯了遊戲規則。西九時代,藝術家是生產者不是顧客;藝術家是職業,不是興趣。藝術發展是龍是蟲,藝術家能否在以藝術之名的時代討價還價,爭一口飯吃,真是還看今朝。除了這種供求倒置外,久不久便有藝術家朋友發現作品被抄襲、盜用、改頭換面,變成更能賣錢的商品;而社運界的朋友亦慨歎從社運辛苦經營的一點抗爭成果,竟落入混水摸魚的右派手中而心有不甘。看來除了創發更多不能被收編吸納的運作模式外,唯一的辦法只有把這種「cutting edge」的狀態無限延長viii。所以伙炭的現況,縱有種種不完滿,可能已是最好的時光─當然我希望事實並不如此。這裡不妨跟大家分享一則有關蜜蜂的故事:

「小蜜蜂被我們人類稱為勤勞的嗡嗡嗡,不一定是必然。當工蜂完成採蜜釀蜜的艱辛過程後,會封上蠟蓋儲藏(以防被偷吧﹗),留作冬天食用。而這個時候,養蜂人就會把那塊完成了的巢脾(即蜜蜂用來藏蜜、孵育小蜂、居住的六角形物)抽起,換上一塊新的,讓工蜂們又重頭開始工作。或者說,採花釀蜜變成了西西弗斯的石頭。然後,我們稱讚,看,小蜜蜂,嗡嗡嗡,多勤勞﹗」(摘自熊一豆:〈告解︰蜂蜜,吃還是不吃〉,見《獨立媒體》 )

進步、勤奮、敢作敢為的思想與實踐,被不斷地挪、收買、消解,我希望不會是西九時代我們的宿命。各位請自求多福!

刪節版刊於2008年1月28日《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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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文章:self:本地文化遊記(一):Fotanian 2008

i.與西九不同的是高雄是先建美術館才帶動房地產,而香港則是文化建設反倒成了買樓花,不知道能否兌現、又為誰兌現的支票。又或者,兩者只有先後而無本質之別。順帶一提,台灣文化企業頭艦之一誠品近日終於也誠信破產,新設立的交貿平台,要求出版商改以寄售方式批透過書店販賣書籍,撥分市場風險。詳細可參:丁文玲:〈誠品強勢談判 出版業冰風暴〉,《中國時報》,2008年1月9日。
ii.《伙炭一百》問頁56。
iii.更詳盡的觀眾調查,有待觀眾拓展計劃的成果。
iv.同人鄭威鵬(小西)曾疏理「Loft」的政策發展,特此鳴謝。
v.雀屎扒:〈藝術的相對性與管理的絕對性〉《明報》,2008年1月13日 。另刊於Fair Enough 網誌
vi.這點實在有趣,顧名思義,「沙田馬場何東樓項目」,是要沖淡火炭的工廠區印象,變成新界跑馬地。藝術與地產,不是本文主題,有機會再與大家探討。
vii.仝仁小西常謂,文化轉向之下的資本主義社會,藝術家成了經常面臨出賣靈魂掙扎的浮士德。
viii.聽陳雲的「香港文化政策之形成與西九前瞻」講座,他認為漫長的過渡時期未必是壞事,超越個人生命,在歷史上是平常事。此語頗有啟發。(講座於2008年1月17日,香港專業聯盟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