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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福柯遇上阿嬌

文: 金佩瑋 來源: 信報(2008.02.22)

  假如福柯尚在人間,或合理一點,假如福柯轉世成了香港大學一名博士研究生,他會如何利用近日鬧得雞犬不寧的「明星私房╱慾照事件」,繼續圓滿他對性與權力的論述?香港這樁轟動全球華人的私房照事件,當中牽涉性與權力話語縱橫交錯的深廣和複雜性,絕對足夠讓他續寫一書三冊的《網絡時代的華人性史》,讓人無法再挑戰他《性史》裏面的所謂維多利亞時期性話語,其實只是小圈子操作,可填補他畢生沒有剖析過大眾媒體的遺憾,以及糾正在性與性別研究中某些從他的理論硬套出來的觀點。

性:鍾欣桐vs阿嬌

  阿嬌大方得體的寥寥數語,被千千萬萬大模斯樣下載(盜竊)人家的私房密照、毫不臉紅地邊看邊罵又要邊罵邊看的網民解讀成為「虛偽」,不論男女老(可能不包括幼)異口同聲歇斯底里指責她各種不是罪行的罪行;但沒有說出口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沒有說出口的,是社會根本無法處理對自身情慾的羞恥和恐懼,以及對女性肉體規訓的權力慾。大家以為到了二十一世紀,女性已被解放,社會對性都開放了,而且有點過度開放;果真如此,大家便不會對阿嬌失望了。大家對阿嬌感到失望和被騙,是因為血肉之軀的鍾欣桐,破壞了大家按照資本主義邏輯構築的玉女阿嬌,令電車男對永遠處女性對象的幻想破滅,亦令幻想子女永遠貞潔的父母的安全系數希望落空。更可怕的是,這個玉女在與自己心愛的男人造愛時,(竟然)還在享受快感!這是大家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於是,大家執意把私領域的鍾欣桐和公領域的阿嬌綑綁在一起,把真相與幻象、甚至鍾欣桐雖自願被拍卻非自願把照片公開這一點是非黑白也混淆起來,盤踞道德高地,以掩飾自己的不安。

  其中最值得玩味的是,賊喊捉賊公報私仇的大眾傳媒輯錄刊印人家拍來給自己看的照片時加油加醋、繪影繪聲的「旁述」:看她們(下刪二十字形容詞)樂在其中,多淫蕩呀!福柯寫《性史》,就是為了證明一個假設:在假正經的性壓抑表象底下,其實是扭曲的性快感─人們不是從肉體行為,而是透過不斷地言說性的話語而從中得到快感。驅使香港人在一至十二小時間掃光平常至少要賣四天的喪心病狂周刊,搶看一段一段對照片畫蛇添足的形容,以及那些表面上是罵人的「淫蕩」、「賤格」的,正是這種罵一句high一次以及把別人的軀體踩在自己腳下施以權力的扭曲的性快感。

  事實上,唾罵阿嬌淫蕩同一個銀元的另一面,是把同樣年屆二十七歲沒有美貌沒有男朋友(假設也沒有性生活)的「玉女」嘲諷為豬扒老處女。即是說,我們的社會並不真正接受女性(在法律上屬於一個男人之前和之後)有性與不性的自主選擇;其虛偽之處,可見一斑。

權力:一vs眾

  福柯在《性史》中,還探討了另一個問題,就是權力的運作。傳統成見,認為權力有可辨識的「源頭」,但福柯認為權力並不源於「一」,而是源於散亂不成章的一堆「眾」;福柯死於互聯網還未在民間出現、大眾傳媒仍相當單向的年代,但把他理論放在網絡年代去解讀,卻出奇地合拍和有趣。

  有趣的地方在於,有權力的地方,就有抵抗。在整個私房照事件中,本來(以為自己)威風凜凜的警方,變成了阿嬌和陳冠希之下最大的輸家,但這也不是警方的錯,而是時代變了,可辨識的權力隨時在躲藏於互聯網中那巨大、不知名、找不源頭、混雜紛紜、自相矛盾、隨機轉變的話語,透過一個小點、一個小點的串連而建立、產生作用,並予以維持的眾數「抵抗」力量運作下,粉身碎骨也未知發生何事。警方一心以為找到「源頭」,誰知,在網絡年代,很多東西都是沒有源頭的,而且人人都成為共犯。就如網民所膜拜的「不死奇拿」是不是真有其人?是不是「一個」人或集團,可能永遠都是個謎。同時,權力是流動的,三個轉體後空翻之後,一些之前被氣╱壓得失語的輿論開始對網民和傳媒的主流霸權作出抵抗,企圖改變論述的方向,那麼誰是權力、誰在抵抗?真是有理說不清。

  因此,當全球四分一人都參與了私房照話語的建構(或曰話語大混戰),而長毛幫暨一眾無政府主義者卻仍只懂跑去抗議香港警方濫用權力,在知情者眼中,就只得一啖笑─苦笑。互聯網無疑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一環,但我們也不能忽視互聯網也存「你在明我在暗、殺人不用填命」的陰暗面;當我們的網民連做人處世的最低底線:尊重兩字也不肯學,我們怎樣奢談言論自由?當霸權話語是來自由非理性的民粹建構,我們又可以怎樣去爭取民主?至於互聯網中那些小點、小點的權力串連,應如何在自由和免於怖畏的自由之間找得平衡,大概真的要等福柯轉世,我們才能得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