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就讓死者永遠記住我們吧!

按﹕本文是03年張國榮墮樓後所寫的文章,都五年了,我想起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 Levinas) 一段有關猶太集中營的倖存者的話:「在俘虜營裏,有些人接到家人失蹤的訊息,有些人沒有接到家人的回信,相信事情發生了。生還後才知道,失蹤是『被帶走』,沒有接到回信是『被毀滅』。確認親人的『不在』後,一時之間,確實難以忍受,但倖存者必須活下去。不久,生者就填埋了死者所佔的場所。喪禮過後,日常照常開始。死者不在本身又潛入存在中,『在那裏』的低吟充滿各地。總之,破碎的世界、喪失親人此一中心的世界依然存在。意義縱使從世界剝落,逐漸漂白,世界還是『在那裏』。即使親人死了,世界也沒有穿洞。世界的空洞帶進無數的死者,但這個空洞不久又被存在填埋。這樣說來,可怕的不是『空無』,不是『不在』喚起了無邊的恐懼,而是『在』(存在) 、『在那裏』,才變成無限恐懼的對象,甚至死亡也給吞沒了。暴力破壞了的世界、炮彈炸開的街道很快修復了。修復的街道隱蔽了無數亡者,讓穿洞的『不在』消失了,世界內『所有的淚水慢慢乾了』這才可怕。」

大家都忘記了張國榮嗎?似乎不是,這可以近日大小的記念活動或出版為証。但在這個大國崛起的年代,03年那個詭異的時空,大家可能早已忘過一乾二淨。故此,把本文重貼,以記錄那一段詭異岁月的心情。

就讓死者永遠記住我們吧!

小西

疲倦。

任《青春電幻物語》的VCD自行轉動,我要的只是片中莉莉周的聲音:

「絕望是紅色的以太,希望是青色的以太,永遠和沉默,在這裏飛,白色的天空……」

風在吹,風繼續吹,世界很疲倦。「哥哥」舉殯了,心裏有個洞。不知道為甚麼,如今還不習慣叫他「哥哥」,也許是因為Leslie這名字比「哥哥」來得酷;那些老好日子,在Peter、Tommy、Albert等等可組一個個宗親會的名字以外,他的名字無疑比較特別,與媚。

梁款說,Leslie的離去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終結。我跟朋友打趣說,其實時代早已死了,我們早已死了,只是我們不知。Leslie從廿四樓墮下,我們終於醒覺:我們原來早己死了,時代原來早己死了;就像鬼片中的常見情節:人總要死兩次,一次是肉體上的死,另一次是幽靈終於醒覺自己的肉體,原來早己死了。羅文也是異死的,但他生前有足夠時侯讓我們預習死亡,起碼我們可以慢慢的看到他的老病死。慢慢的來,慢慢的習慣,慢慢的感到悲哀,慢慢的平伏。不難理解,同樣是出殯,羅文的靈車,為甚麼並沒有同樣的喚來一萬聲哀切的呼喚。

但Leslie的死實在來得太突然,朋友說得對,他的墮下為我們烙下了一個創傷(trauma)。哎,他在《異度空間》中,不也是個被創傷纏身的人?而且他還沒有完全經歷老去的過程,他不會是十二少,他永遠是我們心目中的如花。所以,他舉殯時不設瞻仰遣容環節是明智的,在這種突然的下墮中,他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突然斷裂了,他已變成了一個形而上的存在,我們心中的絕對他者。

近來,我們總說:永遠懷念「哥哥」;但若有選擇,我們是否寧願他永遠記住我們?想起劉小楓一個有關奧辛維斯的複敘事:

「小的時候,我看《冰山上的來客》,有句話一直不懂。中尉把古蘭丹姆救出來,自己中了黑槍,臨死前,古蘭丹姆對死者說:“記住我,我叫古蘭丹姆。”活著的人竟然懇求死者記住她,難道不是很荒唐的要求嗎?

現在我懂了。讓活著的人記住死者,對活著的人來說,仍是一種奢侈,面對無辜的死者,活著的人對生命總是虧欠的。我只有懇請無辜的死者記住我,因為,他們活著,永遠活著,而我是將死的。我屬於他們,所以懇請他們記住我。」

劉小楓談的是歷史苦難的倖存者對死者的虧欠:無辜的死者永遠活著,活著的人對他們總是虧欠,永遠屬於他們,所以懇請他們記住自己;否則活著的人對死者的虧欠感,就將會變成一種永遠無人理解的孤寂經驗;死者安息,只有活著的人孤獨的徘徊不去,化作幽靈,眼白白看著自己的平庸與老去,然後被整個世界忘記。

就讓死者永遠記住我們吧!

200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