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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弓:什麼樣的淪陷?誰的和平?

文:穆弓

世貿完結。對很多香港人,這是難忘的一週,雖然每個人的感受和滋味均不相同。只隔了一天,香港的政改爭論,迅即又主導我們的公共議題。世貿留下的許多問題,很快便會被遺忘。趁大家記憶尚在,我想談一點有關「和平示威」的看法。

讀書時代做學生報時,有好些新聞系同學做編委。這些同學由於學科訓練的緣故,常常強調記者要客觀中立,要反映事實,要不偏不倚,不應有自己的立場。持相反意見的同學,則認為新聞根本沒有所謂客觀中立,只要不歪曲事實,並盡量給予各方回應的機會,對新聞事件採取某種立場,不僅不能避免,而且是必要的。這有兩重意思。一是學生報本身應該具有某種立場;二是任何文字書寫,都難免帶有某種「成見」,因為沒有所謂「客觀中立」的文字書寫。所以,判斷一宗新聞的好壞,不在於它是否夠中立,而在於它是否有觀點有見地,能否引發讀者思考等。

這些爭論,常常出現。這幾天的事件,再次令我想起這些問題。

2005年12月18日《明報》頭版的大標題是「灣仔淪陷」,然後如此報導:「香港昨日經歷了1967年暴動以來最嚴重的騷動,連日來表現和平的反世貿示威者,在今日會議閉募前夕突然發難,昨天兵分多路衝越多條封鎖線,與警方爆發近距離的肉搏戰,猝不及防的警隊節節敗退,灣仔區一度『淪陷』為示威者的天下。」

我傾向相信,在香港新聞行業中,《明報》是不多的幾份報紙,仍然較為恪守新聞倫理的(無論我是否同意它的某些社論觀點)。那麼,「灣仔淪陷」是個客觀中立的判斷嗎?當然不是。我們都知道「淪陷」、「暴動」、「騷亂」有極負面的意思,它背後意味著一大堆東西,例如暴力,混亂,非理性,傷亡,對既有秩序的顛覆等等,由此隱含政府有責任有理由去採取任何它認為必要的行動。所以,警方界定事件為「騷亂」,我並不意外,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化它採取的行動。《明報》接受警方的解釋,並用這樣的角度去形容事件,自然已經接受了某種立場,並引導讀者從這種角度去判斷整件事,從而接受政府的做法是合理正當的。

我並不是要求傳媒中立。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所謂「中立」的語言。爭論的要點,是《明報》這樣的立場,是否站得住腳。「淪陷」一詞通常用在戰爭之中,當某一地方淪陷了,即意味著原來屬於某一權力統治的地方,被敵對一方用武力佔據了,並取得了該地方的控制權。它意味著原來的管治權威的喪失。所以,用這個詞時,一定是用來形容極為嚴重的武力衝突。

但12月17日晚上的灣仔淪陷了嗎?灣仔在12月17日由南韓農民武力佔據,並取代香港政府管治這個地方了嗎?我想,無論持什麼立場的人,都很難會同意,這是一個正確的有關事實的描述。正如李明逵所言,灣仔一直牢牢控制在警方手中。在所謂的騷亂中,香港警方擁有絕對的優勢,只是用了「最低度」的武力,便輕而易舉的將一千多示威者(絕大部份在進行和平抗議)服服貼貼的扣留在灣仔大街十多個小時。而這樣規模的抗議示威,我們每天打開電視,全球各地幾乎無日無之。換言之,按《明報》的邏輯,全球政府每天都在「淪陷」之中。李怡在其《蘋果》的專欄(12月20日)中,說得坦白:「韓農與港警的衝突,從全世界普遍的示威行動來看,毫不稀奇,而且本來就該如此,只是香港太習慣了像百萬行那樣的散步式遊行,才會覺得突兀。」

所以,無論我想像力多麼豐富,我都難以理解這份自稱「公信力第一」的報紙,用「淪陷」和「暴動」等來形容今次事件,是合理恰當的做法。它將事件極度誇大醜化了。帶來的後果,則是完全合理化警方的行動(同一天的社論正是這個立場)。農民的訴求,也自然的被忽略了。而日後倘有其他類似的示威行動,警方再次發射水炮催淚彈,乃至動用防暴裝甲車時,也都隱隱然取得了某種自明的正當性。

《明報》的「灣仔淪陷」論,不僅扭曲了事實,而且在讀者之間塑造了某種集體記憶,並合理化了政府對暴力的使用。由於它對事件的判斷本身不合理,由此而導致的結論自然也難以令人信服。《明報》當然很清楚這種後果,這也許亦是它的目的。但為什麼要如此形容今次事件?我想它背後有一價值預設:任何挑戰警方權威的行動,都不能被接受。示威可以,但必須「和平、理性、有秩序」,必須在警方容許的範圍之內進行。由此再多一重預設:「和平理性」本身是好的,「衝突非理性」本身則是錯的。

這是香港社會極為根深柢固的集體意識。所以,長毛那些稍稍過激的行為,往往會被眾聲指責。我們的社會,對失序極度恐懼。這當然其來有自。例如政府及媒體經年累月對「六七事件」的負面報導(當時尚未出生,所知不多,故不願用「暴動」一詞),很多新移民對中國過去幾十年政治動蕩的恐怖回憶等,都令「穩定」壓倒一切。只要祭起「穩定」「和諧」,其他價值都要讓路,甚至個人的基本權利也可以被隨時剝奪。

但我們可否問一句:「什麼樣的穩定?誰的和諧?」

我們只要稍稍回顧歷史,「穩定」並不總是被贊美的。大家都知道,1919年的五四運動,源起於學生上街抗議巴黎和會中列強加諸中國的喪權辱國條約。結果學生被捕,當時的總統徐世昌「禁止學生再行糾眾擾亂秩序」,北大校長蔡元培被迫辭職,最後引致全國罷課罷工。再看1989年的學生運動,中國政府為了維持所謂的社會秩序,全城戒嚴,血洗京城。今天,大抵很少人會譴責五四和八九的學生,說他們令得「北京淪陷」,理應被鎮壓吧。

我想說什麼呢?我想說,示威所用的手段本身是否正當,不能只停留在它是否衝擊了既定的秩序來判斷。如果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既定的秩序是不合理的,是應努力抗爭令其改變的,那麼我們對於抗爭所採取的方式,自然會有不同判斷。我們支持五四的學生「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是因為我們認為他們爭取的目標是正當的。將「和平理性」抽離抗爭的具體場景,然後將其絕對化神聖化,恐怕是一種迷思。(當然,這絕不意味著,「非和平非理性」的手段便必然合理。)

在這裡,我無意說韓農在12.17事件中所用的手法,相應於其目的,必然是必要且合理的。這當然可以爭論。我的擔心,是當政府傳媒以至各種各樣的意見領袖在絕對化、神聖化「和平、理性」時,它會導致這樣一種後果:無論一個人面對的壓迫,是多麼的不義多麼的鉅大,她都必須在政治權威劃定的範圍內行動!任何逾越這個範圍的行為,都不容許且不正當。因此,對於未來遙遙無期的日子,香港只能「循序漸進」的「邁向」普選,無論我們有多憤怒多失望,最多最多可以做的,便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從維園行去政府總部,讓尊貴的統治者「聽到」我們的聲音,然後和平散去。絕不可以再多。再多,便屬於「非理性」的破壞社會繁榮安定的搞事分子。

歷史告訴我們,在很多情況下,「和平」往往是一方必須繼續忍受另一方壓迫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