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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長夜守燈》編劇鄭廸琪:你可以俾我照顧,其實係照顧緊我

專訪《長夜守燈》編劇鄭廸琪:你可以俾我照顧,其實係照顧緊我

(獨媒報導)一束燭光劃破黑暗,搖搖曳曳。因病臥床的女子數月以來幾乎沒有進食,周身疼痛,像一朵花慢慢凋謝;照顧者低垂著頭,身心俱疲的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睡覺了。這是舞台劇《長夜守燈》宣傳短片的一幕,開啟了普羅大眾對臨終和照顧者等議題的深入討論。

一條褲製作自2019年起,展開「社區藝術在大專:長夜守燈——臨終照顧者」計劃。其中一個節目《長夜守燈》,走訪了照顧者、醫護人員及社工,蒐集他們的動人故事,再由編劇鄭廸琪融會梳理,創作出包含故事劇場和記錄劇場元素的《長夜守燈》。

香港醫療醫療系統不堪重負,患者可以得到身體上的治療,卻無法得到最合適的照顧方式。醫生的治療方案需要照顧者的配合,作為醫患之間的角色,照顧者只負責完成任務,話語權少之又少,成為了被忽視的隱形人。他們長時間面對生病的家人,獨自承受焦慮和自責卻無處訴說。鄭廸琪想要聚焦這群人,解構他們與患者之間的情感張力——「照顧」可否被再定義?缺乏生死教育的香港,可以給哀悼和悲傷留多一點空間嗎?


《長夜守燈》劇照

誤打誤撞:闖入戲劇的世界

編劇鄭廸琪,也是一名職業治療師。受急症室劇集熏陶,她對讀醫科的印象就是「好叻」,報讀大學時就選擇了所有與醫學有關的學系。她雖未能入讀本地的醫學院,但被香港理工大學職業治療系取錄,畢業後順利成為一名職業治療師。回想彼時對職業治療知之甚少,她自稱這個選擇是一個「白撞」。職業治療的日常工作給鄭廸琪的心理造成重壓,即使收工回家,無數問題仍在她腦海重現:這個案例做得如何?可以與病患家屬溝通得更好嗎?這佔據了她大量的時間和心力。因需要消化情緒並適當抽離,她轉為兼職工作,同時身兼多份散工。

機緣巧合下,她留意到影話戲青年編劇劇本寫作比賽,便「膽粗粗」走去寫劇本。在嚴重弱能的特殊學校工作的經歷為她提供了創作素材,滋養了劇本《螢火》,再現了四位嚴重弱能的兒童在特殊學校的生活。2012年,《螢火》成為影話戲「第三屆青年編劇劇本寫作計劃」優勝作品,獲得完整的劇場製作的機會,於2013年被搬上舞台。鄭廸琪回想幼年時期,在電視上看劇場錄播,包括《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南海十三郎》等,隔著熒幕都能被劇場的即時性所震撼。而看到自己的文字作品在劇場被呈現出來時的滿足,讓她渴望繼續寫作。不過,由於自己在劇本寫作上未曾受過專業訓練,缺乏經驗,她報讀香港演藝學院藝術碩士,主修編劇。闖入戲劇世界的過程,她稱之為又一個「白撞」。

鄭廸琪嘗試透過劇本為弱勢人群發聲。《螢火》中的特殊兒童鮮為人知,以她所見,這些弱能的小朋友甚至無法上街,但不被看見不代表不存在。鄭不願他們隱身在偌大的城市裡,想要讓大眾了解他們,意識到社會為他們提供的資源是如此之少。而這次的《長夜守燈》則照見了另一群被遺忘的人——臨終照顧者。鄭廸琪談到現在的醫療模式裡,病患優先,照顧者則是充當配合和支持的角色,謹遵醫囑「搞掂佢就得了」。以往接觸的不少個案裡,她感受到來自病患家屬的憂慮、內疚和自責,照顧者背負巨大的壓力卻無人看到,於是便想把他們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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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守燈》劇照

「你可以俾我照顧,其實係照顧緊我 」

照顧者和被照顧者的界限是清晰的嗎?鄭廸琪給出了一個否定答案。鄭小多(多多)是陪伴她超過十三年的兔兔。自半歲被領養以來,多多一直體弱多病,到了八九歲時又出現了不明原因的病痛。鄭廸琪稱多多是自己的兒子,是不折不扣需要長期照顧的對象。訪問中,她不止一次地讚多多「好叻」,滿溢寵愛的微笑。在她看來,以多多的身體狀況而言,堅持到十三歲半,實屬不易。

鄭廸琪聊到多多離開那天的細節時,幾度停頓調整心情。多多是在夜晚八點多離開的,她目光低垂淡淡地說,原本擔心若是多多半夜離開會不方便聯繫寵物殯儀,但多多在彌留之際也是善解人意,趁她轉身的時候走了,「去到last moment都take care我」。她感歎和多多的關係中,自己在身體上照顧多多,多多也在精神上照顧自己。彼此既是照顧者,又是被照顧者。

鄭廸琪曾寫到,總以為多多會是家中最早去天堂的,但死亡總是無法預計。三年前,接到父親暈倒的消息時,她在腦海裡做了一系列盤算:要做甚麼、買甚麼,要去哪裡做復康治療,接下來的照顧一定很辛苦。怎料,父親猝然離世,她意識到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原來連照顧者,我都做唔到」。講到這裡,她的聲線又低了幾分,側著身體整理頭髮,續引述自己在喪禮上所說的,爸爸從來是不願麻煩別人的,和兔兔一樣,「最後一刻都唔想麻煩大家,好take care我哋」。

將個人經歷和工作經驗投射入劇本,鄭廸琪嘗試討論何謂「照顧」——餵藥、換片、協助康健是照顧,那陪伴呢?心靈上的支撐呢?甚至,被需要的感覺,算不算受到照顧呢?臨終病患是否永遠無法成為別人的照顧者呢?正如《螢火》中的弱能兒童,在所謂「植物人」的狀態裡,任何身體的反應都被醫生定義為無意識的反饋。然而,對於家長來說,小朋友卻絕不是無意義的,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你可以俾我照顧,其實係照顧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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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教育: 打開哀悼與悲傷的門

《長夜守燈》是長達一年的社區計劃,團隊訪問並蒐集了大量照顧者的故事。鄭廸琪感歎,受訪者在談論照顧經歷的時候,看起來大多很平淡,有時「笑笑口,笑返佢地自己做過嘅傻瓜事」。然而,親人離去的傷痛或許會減弱,卻永遠不會消失,看似輕鬆的故事也會觸動鄭廸琪的內心,於是,她就把那些瞬間寫入劇本。

在華人社會裡,「生死」被視作禁忌的話題,哀悼和悲傷的價值也被擺得很低,鄭廸琪笑道「白事假都係兩日,有時一日,第二日就要返工」,沒有時間哀悼,也沒有機會談論生死。在她看來,劇場的創作是多層次的,最初的三層創作源自編劇、導演和演員,第四重創作是出自觀眾自己。她多次強調自己無意催淚,不過,如果觀眾連接到自己的經歷,他們的腦中就會出現獨一無二的畫面。

「臨終會議在餐桌上談,而不是在深切治療室裡——那時一切都太遲。」這句話來自美國的The Conversation Project,這個組織致力幫助人們和家人談臨終照顧意願。在生死教育不多見的香港,鄭廸琪繪本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媒介,她自己就很喜歡閱讀繪本,尤其是描繪悲傷、談論生死的小書,可以給人安慰。小朋友可以看繪本,大人也可以;小朋友需要認識生死,大人也需要面對悲傷。於是,藉助繪本,她策劃了線上閱讀會,和大眾討論患病、死亡,以及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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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守燈》劇照

從「白撞」到撞「白」:糾結的關係和微妙的情感

在創作中,她不拘泥於形式的框架,只會考慮自己想表達的主題,而甚麼形式可以最恰當地展現主題就會使用甚麼形式。與其說自己關注某些群體或議題,她反而認為自己創作的主題轉向了「關係」和「情感」,尤其是糾結的關係,微妙卻強烈的情感,最能打動她。

鄭廸琪感歎自己的經歷充滿各種「白撞」——職業治療如是,編劇如是,繪本亦如是。她引述演藝學院導師潘惠森對自己的評語——撞「白」,「白」指的是白先勇。白先勇認為文學是一種情感教育,每個人對身邊發生的事都有自己的感受,而文學家擅長用文字表達出來。鄭廸琪恰好擅長用劇本來表達,於是一頭撞進戲劇,敏銳地捉住周遭的情感,「作成故仔講出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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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王佳文
攝影:陳靄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