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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M+是與非─當代藝術作為社會難題

再論M+是與非─當代藝術作為社會難題

圖為亞根廷藝術家Tomás Saraceno作品《一呼一吸一 穹蒼》脹氣前。作品利用光學物料與溫差作用,能自動脹起。攝影:梁寶山

「英國─李立偉很快就會知道,視覺藝術並非首要的文化議程。而且這裡的媒體已準備好隨時替現代藝術戴上『醜聞』的帽子,尤其是針對那些現成物傳統(ready made tradition)相關的作品。雖然杜象的挪用手法幾乎已一個世紀的歷史,但人們仍然喜歡以「欠缺技巧」來向現代藝術找碴子。」(Richard Cork: Tate Modern: Interview with Lars Nittve, 1st May 2000)

上周立法會「監察西九文化區計劃推行情況聯合小組委員會」上,陳鑑林的「四凡是」藝術理論引來藝術界譁然。都說M+惹火,繼實力派畫家質疑收藏欠缺技巧的當代藝術、本地當代藝術家群起質疑威尼斯雙年展安排後,這回的立法會質詢,終於落到政治頭之上。陳鑑林其實不是無的放矢,原因是一開波便被何姨姨借艾未未挑機,問西九有何機制保障策展獨立性與表達自由。網上重溫整個會議,陳議的言論其實只是冰山一角,縱觀議員對文化議題的認識水平,原來與政治取向無必然關係。何況藝術與真理之別,正在其越辯越唔明,以當代視覺文化為主題的博物館,為社會帶來的難題註定只會陸續有來,甚至是意料之內。

地標思維
各黨派議員主要質詢有二:1. 以1.7億交換得來烏利‧希克藏品後,M+再購入了867件藏品。議員質疑「館都未有,為何急於購入展品」?2. 現有的14人團隊本地人太少,難道香港真的缺乏合適人選?即將開設的7個綱位,應讓本地人材優先。打從倡議開始,西九作為城市地標,與其實質文化含量及跟本土文化脈絡的相關性,一直都是文化界最關心的熱點。只是到了立法會,都變成了簡化的二元對立。

博物館購藏不同於為客廳買「襯畫」,睇餸食飯,硬件先行。只有空殼沒有藏品的只能算是藝術中心或地標。若以「睇餸食飯」為喻,藏品是餸,博物「館」是飯─建築的規模及風格應配合藏品、反映主題。不少博物館,如紐約MoMa,1929年草創後長達十年沒有固定館址,卻因展品而揚名立萬,在53街的現址,近年才隨藏品和人流增長而擴建(當然還有地價颷升的賣地因素)。甚至有些老牌博物館,像華盛頓的Freer Gallery,內內外外均其貌不揚。博物館變成城市地標的同義詞,要等到本世紀初西班牙Bilbao、東京六本木森美術館、和倫敦Tate Modern等連同城市重建一併規劃的項目,目的是以文化手段,重塑城市品牌。影響所及,國內大城市也在爭相效尤,新建的廣場,市政府與文化及體育場館平分春色,但策展及藏品卻往往外強中乾。佔盡高鐵城際網絡地利,並以表演藝術及當代視覺文化為先的西九,客觀條件以至政府早期的如意算盤,均「被」註定將會成為香港的文化迪士尼。幸好經過民間的大力反對,推倒重來之後,各方脆弱的共識,是西九的首要服務對象應為本土市民。五十年前大會堂成立,急於打造本土身份的管治工程,正是硬件先行。履新才三個月的首任館長,要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情況下舉行展覽,結果鬧出大頭佛。 如果將來的訪客(無論本地或外地)到訪M+之後,只記得在門前豎起V形手勢拍照,卻連一件刻骨銘心的作品都沒有看到,這不但是西九的失敗,更是香港圖借西九洗脫文化沙模污名的轉型失敗。

不好說明的事實
市政局至今康文署,整個館治機器累積了八十年的硬件式思維,也不是沒有看到改變的跡象。議員雖然把飯與餸搞亂了,卻留意到人才軟件的問題。威尼斯雙年展爭議,本地視藝界對藝發局與M+的舊恨疊新仇,前文已作分析。是雞肶打人牙胶軟,抑或既往不歸咎也好,如今李傑在意大利開展在即,這一代藝術家註定是西九的的第一代受益人,實習計劃收到786份申請更是最好的說明。一如近年各地的工運面對的左右抉擇,對立面從工人vs資本,狹義化到本地vs外地工人。換在藝術場域,我們是否願意接受,我之能受聘走入西九這個熱廚房,只因我是根正苗紅的本地人嗎?就當是筆者對當代藝術的偏見吧─當代藝術根本就是全球化的一部份─真的─要麼不玩,要玩就得要細察在地的各種條件,才能真正顛覆掩藏在全球化之下的區域分工,搗亂本土視野與國際經驗,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題是比起展不展出某些藝術品的消費式喧囂,這些被掩藏在呈現政治(representational politics)底下的深層次矛盾,更加考驗我們的自信、耐性和分析力。

香港是否真的蜀中無大將?有議員質詢為何不向康文署挖角。可憐不好說明的事實,是藝術界之所以對西九充滿期許,正希望它不會重蹈康文署(以至藝發局)的覆轍。筆者並不質疑館方人員的專業水平,但康文署自有其歷史軌跡與命運,根深底固的官僚文化,架床叠屋的管理程序,均不利於當代藝術發展。更何況康文署升遷體制完善,職業前途與聘用條件遠較西九館理局優厚,過當即是與高官厚祿作對。再者,文化場域,講求相關多樣性,才能成行成市,不單只是藝術潮流,更在於組織方式,公、私營、本土和國際機構環環相扣,大小並存、不能互相取代。藝術館重建、開展油街項目,及至Art Fair 與畫廊業的雄心勃勃,都是西九的蝴蝶效應。唸一個本科學位,也要四年時間。培育本地人才,不能拔苗助長,現時M+團隊只有14人,大部份履新才兩年;技術與人脈轉移,真的言之尚早。

藝術inflation 政治無得揀
好像幫西九說了好多好說話,然其實我真的對當代藝術非常悲觀。不是翻舊帳,只是真的碰巧看到李立偉13年前建立Tate Modern時的英國報章專訪。正好拿來跟這一期《藝術界》香港專輯裡的訪問對照。Young British Artists現在雖已家傳戶曉,但那些橫切的鯊魚、與男人睡過的床舖...... 當代藝術的屈機美學(end game aesthetics),不單向究求技藝的傳統宣戰(包括不斷為其宣告死亡),更故意向社會大眾挑機。屎便作為藝術,媒體炒作、眾人圍觀,又愛又恨,爭議當宣傳─這種方程式,由Saatchi先拔頭籌、再由Tate Modern推波助瀾,技術轉移到港,M+重拖故技。當全城目光都在追隨鴨屎之時,我更認為盛事的英文名稱Inflation,才最可圈可點─它不但說明了作品的物理特性,更換喻着當代藝術的「通貨膨脹」,平凡/庸之物也雞犬升天。M+博物館要等到2015年才有望建成,如何在日新月異的文化潮流和政治鬧劇之中,仍能以「非物質」的方法保持公眾的熱切期待?看着這些臨時地標,真不能不佩服M+團隊的吹脹創意!Tate Modern不單令被視為保守落後的英國成功變身成文化工業龍頭,更標誌着工黨最好的時代。從前,藝術遙不可及;當代,藝術垂手可得。從前欣賞藝術,要接受教育;今日欣賞藝術,只要like like就得。英國政治學學者Jim McGuigan認為這種伴隨新自由主義而形成的文化轉向,只是表面民主。以文化上的多樣性,掩蓋政治上的無得揀。

問藝術應否談政治,像問中學生應否談戀愛一樣,當中的應否,早應為「如何」取代。購藏陸續開展,看來要擺平藝術家的「點解有佢無我?」的問題不難。在藝術圈的微政治與社會上的大政治之間,如何左右逢源?「吹脹」藝術開幕前一天到立法會解畫,李立偉再三人頭擔保表達自由,總覺得多少是丈着後殖民地/新自由主義對「國際」專家潛意識的投鼠忌器。不過同樣值得留意的是Tate Modern成立之初,李立偉曾說希望可以做到七十歲,但願李先生真能與香港長相廝守,並且讓吹脹落地生根。這有賴議員文化水平的提昇,爪大放小,旁觀民間在爭議中磨合。而作為藝術家,既然大家都已上了當代藝術這艘賊船,唯有各取所需,在顛簸中前行─否則,一身屎!

本文另以「M+「吹脹」藝術泄氣解密─當代藝術與社會難題」刊今日《明報》「世紀」。文中有若干錯處,以獨媒版5月6日版為終極。

按:交稿之時,海港城Florentijn Hofman「橡皮鴨」仍未搶盡西九風頭,但商場以當代藝術搞綽頭,正好反過來說明,M+也不過是個品牌而已。就連區議員也搞地標的時代,當代藝術?不過是愚人愚己的普及文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