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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佔領(二)

為何要佔領(二)

1.

到了近代,工業不再是運轉經濟的主舵手,隨著消費活動增加,零售、服務、貿易和相關的輔助行業均迅速增長,帶動標示經濟的數字直線上揚。在香港和很多亞洲地區的主要城市一樣,因地利和身份之便成為了「金融中心」。當一個地方的經濟活動增加,銀行和相關的金融業務亦會隨之而蓬勃。人們賺得的錢,首先是基本衣食,然後就是形形色色的消費,剩下來的呢,總要找個地方擺放,又不好放在家裡任由賊子或火災奪去,於是都把錢放在銀行了。

當大量的錢在特定的機構手中,由幾個特定的高層控制,事情就變得危險。就如同武力掌握在某些暴力份子的手中一樣地危險。

武力能搶奪資源,因此古時戰國亂紛呈;文明人成立政府,政府之內有紀律部隊和軍隊的武裝力量,目的就是為了與武力抗衡﹣不管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要搶奪資源的武力。武力在社會內只能由政府轄下的組織擁有,其餘運用武力者為不合法的行為,這樣的制度危險的地方是,它必需時時劇刻要人民去自覺地檢查政府的武力是否運用恰當,資源又是否恰當地分配。民主制度的設立令人民能用投票去制衡政府的武力,表面上政府受到牽制。一旦沒有牽制,所有武裝力量都會為了保護已有的權力和資源而不擇手段,即使它的名稱是政府﹣1989年的天安門的事件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同時,就算是有民主制度的美國,當有人發出反對政府聲音,一樣會被暴力對待:2011年,在美國加洲大學戴維斯分校內的警察拿著胡椒噴霧,在聲援「佔領華爾街」的示威學生面前五寸把他們的臉噴成橙色然後將他們抬走。這就是武力/權力不平衡下的危險。

掠奪資源最明顯的模式就是戰爭。比起人吃人的原始部落,現代人發明機器、炮彈和原子武器,令搶奪更為快捷和便利,也同時掩飾了良心的不安感。不過後來人們發現,戰爭雖然能直接地搶奪資源,耗費的資源卻太多;戰勝的一方也只能奪到被戰火蹂躪的荒蕪土地﹣這樣的做法太愚蠢,也不合符成本效益。所以在二次大戰之後,聰明的人類簽定了合同,各國之間要盡量避免武力衝突。不過有學者預測,因為資源爭奪的加劇,第三次世界大戰是無可避免的事;這我們姑且不論。

重點是,錢作為資源(食物、能源、土地等)的交換單位,大量地掌握在銀行手上,其危險不言自明。銀行是「私人」擁有,為了追逐利潤而運用金錢,任何行為也不用向任何人負責,也沒有任何道德的約束。銀行的絕對權力來自人們一直相信銀行——以至其他財金機構是「賢明」而可信的——儘管如前所述(見:為何要佔領(一)文末尾段),銀行也不過是個玩得很大的騙子。有對沖基金公司賄賂非洲某地的村長,以低價買去原本屬於農民的地皮,佔有所有的土地後把生產的農作物價格大幅抬高,當地農民再沒有其他食物選擇,但同時也沒有足夠的錢去買食物,於是「饑荒」出現,貧窮的人首先餓死;對沖基金的投資者得以坐享30﹪的回報。坐在冷氣房的辦公室內的人操作這樣的交易,桌上是業績報告的圖表,螢幕上是公司股票的價格;被遮掩的現實世界中是和原始人並無分別的掠奪和兇殘。這種兇殘不只發生在第三世界,各路人馬為了爭奪金融資本,在「自由」和缺乏制衡力量的投資市塲,做了很多不負責任的行為。亞洲金融危機為一例。美國次貸危機為一例。

2.

龐大的金融資本操縱力量,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生長得比實體經濟還要巨大。在香港,金融資產的數額是 GDP的880﹪。在新加坡、美國、英國、瑞士等地,金融資產亦達GDP的400﹪以上。香港在2011年的GDP有1.7萬億港元,其中15﹪,即2624億來自金融業。逾二十萬香港人都是靠從事貨幣和金融合約的買賣、銷售、仲介和相關服務而營生的。

究竟這些錢從何而來?其實自古以來,錢搵錢只有兩種方法:賭和債。

錢的最基本的單位是貨幣。它於銀行就如貨品之於商販。銀行的運作模式就是替人保管金錢,再以較高利息貸出去盈利。銀行的收取一蚊貸出九蚊,實質是以小搏大,干冒的風險和賭博無異。

其二是證劵。證劵是轉換了形式的債,包括了股票和債劵,都是生意人為籌措資金的工具。證劵行提供證劵買賣,賺取佣金和交易費用;銀行的投資部門、基金和保險公司則在市場上向不同的對象、以不同的包裝募集資金,再購買證劵去營利。國家發行的債劵也歸此類,五年十年一期,有借有還,買債/放貸者年年收息。

第三種,金融衍生工具,更純粹的賭博。它可以是一籃子的證劵所組成的,也可以是一種遠期合約,又或是基於某些指數的升跌預測的短期合約。例如有期貨、期權、權証、期指、掉期交易等等,不單股票的綜合指數(期指)可以拿來交易,甚至天氣也有期貨。它的買賣操作更為複雜,一般來說,玩家按照升跌的預測,如估貨升,先借錢買貨之後賣貨還錢;如估貨跌,先借貨賣貨而後用錢還貨。總之是借錢的賭法,不過牽涉金額比尋常澳門酒店的一張賭桌上押注的籌碼要大得多。有經濟學學者認為金融衍生工具能有助金融市場融資,有助對沖風險,賭博也許的確能鼓勵「資本的流動」,但流了往哪兒、除了製造更大的風險之外到底避過了什麽,就不會是、也不能是如你我的塵民能理解的。

從上面的三個例子看到,金融界的運作主要是賭,而為了擴大/保障賭的業務,則要有人放貸,正如賭塲內一定會有放高利貸的剽型大漢駐守一樣。賭債相生成錢,賭塲用錢裝扮成金碧輝煌的樣子。美國要一直印錢,好讓債務成本減低;這就是所謂的量化寛鬆政策。因為要金融界要一直賺大錢,就要抑賴巨額債務。要有人問銀行借錢,銀行才有「資產」。總之上枱的賭徒越多,荷官的荷包就會漲卜卜的。不過他們當然不會說是賭,他們經營的是投資、是風險管理。

3.

如何產生債務?金融界獨個兒可成不了事,始終想借錢的人或職業的賭徒數目有限,於是它找上的其中一個合作者就是房地產商。他們合力把房子做成同證劵一樣會不停升值的東西,於是人們開始留意樓價。本來一對拖鞋也就是一對拖鞋,是用來在家中的著的東西。人們會付一個合理的價錢買它,價錢大概就是做拖鞋的物料、人工、運輸、儲存成本,加上商家的合理利潤的總和。不過如果拖鞋的價格一直升,人們就不會因為要著拖鞋而買拖鞋,即使一家只有兩個人也會買十八對拖鞋,廠商也會不停地生產拖鞋。拖鞋不是拖鞋,拖鞋是會不停生長的錢。房子不是房子,房子是投資。房子太貴,人們就借錢來買,認為是保障,買樓是大家心目中穩賺不賠的摃捍投資。於是債務不停地增長,當然從中賺得最多除了房地產商就是銀行。

拖鞋依然是用來著的,房子當然依然是用來住的,用途沒有改變;改變的是,窮人的拖鞋一旦破爛了就只能赤腳走路了,而一開始沒有買屋的人又或者出生時較遲的人如果想要有自己的空間就只能住在劏房內。因此所有認為八十後不滿樓價太貴、要求政府全面檢討房屋政策是他們又要懶又要賴的指控,應該是基於兩種虚妄的判斷:一,房價會一直升,他們估計,廿年三十年後的升幅同以往廿多三十年來的樓價與薪酬比例的升幅一樣,所以八十後應接受借錢買樓一輩子供樓,是明智的投資選擇,不是會成為「樓奴」;二,一樣東西以脫離實質價值地上升價格是沒有問題的事﹣即使這種東西是人們的基本需要。如果不是基於這兩種判斷,就可能是無情者「我已賺夠了,我理你點死。」不負責任的言論;又或者無知者漠視事實的妄言。

又,即使判斷正確,香港人的人工和樓價都在廿年後翻升個好幾倍,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嗎?月薪三萬,花費小小、一年一次旅遊、不進修,工作十年用所有錢買了三百萬買了一層交通比較方便的三百呎的屋子,然後四十歲到六十歲退休前開始儲錢退休?暗地希望自己不要有病,最好不要活太久。又或者一樣的收入然後問銀行借錢,三十歲前生仔結緍,夾份供樓供到四十五歲住大少少,儲錢比仔女讀書到五十歲,之後十年儲退休本。這樣就是合理的生存。

在澳門,已經沒有年輕人願意當個伙計學習如何經營生意了,大學生畢業也會往賭塲裡跑。因為當荷官的收入比一般打工的要多。

金融業當然是香港的「四大支柱」了,香港人的負擔債務的日子佔了他們25﹪的人生。這樣即使是做金融的,究竟又有什麼值得高興?也不過是賺更多的錢負擔更重的債務。然後看著香港的銀行替代了麵包舖和涼茶舖的位置。

4.

債務危機是,當十個債仔還唔到錢,債主就有破產危險:債主有十蚊借九蚊,債仔還到兩蚊的時候冇錢還了,債主就得番三蚊——如果債主有十蚊借五蚊給別人,就唔會有債務危機。

美國次貸危機之後,作為債主的投資銀行破產,美國政府泵錢給債主,又泵錢落市塲。可惜這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法。一日財金機構以債務運行,一日個計時炸彈都會存在。但美國政府怎敢拆這個彈?她自己本身也是巨額債仔,多年以來靠借錢維生。今年美國聯邦政府債務摸頂,一年債務達十四萬億元,等同整個國家一年賺的錢。一旦債主同整個債主集團倒塌下來,美國政府也將會一身蟻、死得很慘。因此她不得不運用特權把納稅人的錢白送給財金界,即債主。

美國人民不盲不啞,不會眼巴巴的看著政府把血汗錢進貢給財金機構而默不作聲。人們在各個城市走了出來,反對政治和金融的掛鈎,反對金融界的特權。美國佔領者的網頁在10月24日上載的文章如此說明:「佔領自由廣場象徵的是全球人民對新自由主義經濟運作模式的不滿,我們反對華爾街的罪行,以及其引致的薪酬不公、甚至失業,在經濟危機中,小市民的生活岌岌可危,卻被完全漠視。」不過他們舉起99﹪的旗幟時也同時發現,他們的敵人根本不只是那1﹪,那98﹪應該要出來支援他們的人沒有出現,默然地繼續為那1﹪工作。歸結為冷漠的表現也許太過牽強,更實在的原因是,他們雖然明白示威者的憤怒,但本身也身負債務﹣信用咭的、房子和貸款的;做生意的更擔心一旦銀行死掉或信貸大緊縮,一旦週轉不靈,加上消費者花錢的意欲減低,公司就很可能倒閉。整個世界都充滿債務、消費和欲望,它們環環相生散佈在空氣中,我們必需呼吸,因此我們全部人都已中毒;一旦上癮,只想越要越多,也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在《資本主義的結構危機》一書中,作者指出,資本主義的危險在於將社會的控制權盡數歸於「資本」。全球化的商業運作邏輯、跨國的權力系統凌駕社會價值,甚至政府這樣的龐然巨物也難與之抗衡,隱沒在金錢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下。所謂政府,訂立規則、設立秩序,以武力為基礎,防止衝突、促進合作,尋求一個社會不同的價值衝突中的平衡點。政府的權力壟斷源於其治下人民的許可,但資本家無需得到許可。

2011年,歐洲債務危機在希臘爆發,在朝的總理、在野的反對黨都在巨大的債務壓力下無奈地接受了歐盟的救助方案﹣當中包括大量削減國家支出、提高稅項,能換來歐盟的大額資助﹣儘管希臘的人民大力反對。總理帕潘德里歐面對反對的聲音,曾拋出公投的方案,但在推出後反對聲音變弱,執政黨與反對黨達成協議,公投撤去,他們不敢把決定權交給人民。民主力量不得不屈服。弱小而需要援助的國家的主權因為德法兩個強國在歐盟施加的壓力而受到侵擾。

5.

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何要佔領?

如果「資本主義」作為社會運作的絕對真理是個快要破滅、露出狐狸尾巴的謊言,那麼我們看到的示威者佔領公共空間的生活方式也許更為虚妄:是彈結他睇電影的群體遊戲,喊喊口號抒發鬱悶逃避現實的表達方式。又有人取笑倫敦的佔領者一面飲Starbucks面反對資本主義是自相矛盾。他們自我陶醉,也許根本無力於改變什麽。香港的佔領者紥營、煮食、傾談、畫畫,下午晚上開會討論分工、活動、策略,實現共同決策。經營社區的過程緩慢而艱辛,來自不同背景的人目標不盡然一致,溝通會出現困難,自治過程不熟練又粗疏,靠極大的耐力方能維持。人們來了又去,力量流散。美國的佔領者到處被驅趕,哪兒都不是他們的容身之所。

「當某些人擺脫個人束縛,開始時一切只靠他們自己、開始衡量他們在現實中的實力時,公社就慢慢成形。」
——p.115 《革命將至﹣資本主義崩壞宣言﹠推翻手冊》

去尋找,練習不再依賴制度的可能。向所有人質詢:究竟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麽,要怎樣才能好好生存。佔領者藉由改變生活的方式,重新建構自己在世界中的身份。依賴制度去生存不過是虚假的實力:一旦金融海嘯成千的人就會被解僱,然後呢?失去了被利用的價值就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價值了嗎?所有希望能誠實面對自己的人都必須重新衡量自己的價值——無論是在佔領的塲內或塲外——你能做什麼?

參考書目:
1)Istvan Meszaros: <>,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9
2)Andre Gorz, translated by Gillian Handyside and Chris Turner: <>, Verso Books,1989
3)David Boyle 著,李陽 譯:《金錢的運作》,三聯書店,2004
4)約翰.蘭徹斯特 著,林茂昌 譯:《大債時代》,早安財經,2011
5)何新:《匯率風暴》,中港出版社,2011
6)彼得.里森 著,博西西 譯,《海盜船上的經濟學家》,行人文化實驗室,2011
7)隱形委員會:《革命將至﹣資本主義崩壞宣言﹠推翻手冊》,行人文化實驗室,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