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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濃:我在村校的日子

文:何濃

  1954年暑假,我從葛量洪師範學院畢業,往當時處於中區炮台徑的教育司署登記求職;部門負責人說元朗十八鄉一家鄉材小學需要人,剛才另一位準老師去看過嫌遠,問我願不願意去。我一口答應。

  當時父親失業,我要盡快找到一份教職。一家三口將隨我的工作地點遷居,遠近不是問題。

  村校名為聯光學校,設於大棠村的新校址在建築中,當時分別在白沙村及水蕉新圍上課。我被派往水蕉新圍,校址設於一「書室」中,課室兩間,複式授課。

只有兩年

  所謂複式,即是同一課室中有兩級學生。教完這邊二年級中文,讓他們做堂上作業,教師又去另一邊教四年級數學,無形中做了雙份工作。幸而這只是臨時措施,新校落成後便有足夠課室應用。

  「書室」似乎兼作祠堂之用,供有歷代祖先牌位,牆上更有穿着滿清朝服的先人畫像。上課時他們「環伺於側」,像是監視我們是否盡心教育他們的子弟。

  學生不多,每班均有超齡者,分別帶「本地」及「客家」鄉音。衣着樸素,每逢雨天穿木屐上課,取其通爽也免得濕水壞了鞋子。

  相反的是,那時認為教師要穿西裝結領帶。我除了師範校褸外從未穿過西服,因此新置了兩套。舉家遷居元朗大馬路後,我每天穿着新西裝騎單車回校上課。

  我面對的是我以後數十年教學生涯中最純真的一群學生,那時未有電視,收音機也不是每家都有。教常識課時,我問可有人未到過香港島,竟然有一半學生舉手;沒有搭過電車的更多;幾乎全班沒有坐過登山纜車。

  那時我也是個極純真的教師,二十才出頭,看過《愛的教育》,也看過蘇聯片《鄉村女教師》,教學技巧稚嫩,但教好下一代的心卻十分熱切。

  願意「充軍」到鄉間教書的教師其實不多,我們那一屆的畢業生適逢教職空缺較少,才有一批「下鄉」。到聯光新校落成後,應徵而來的大多是由私校轉津校的教師,共同的特點是已有多年教齡,其中有屈就的飽學之士,卻也有混飯吃的老油條。

  有新校舍的聯光已是大校。一些離島學校全校只有一名教師,校長是他,教師是他,校工也是他。他們在島上賃屋居住,一星期才「出城」一次;遇上打風沒有渡船,他們便得在島上多獃一周。這些偏遠學校學生雖少,但屬普及教育不可缺的一環。而「一腳踢」的教師對學生更具影響力,他的學識和人格,都是學生主要的學習對象。

  由於我在文化活動、社會活動領域日漸活躍,生活在當時交通不便的元朗,在時間上消耗很大,我申請官校教職,不久獲得批准,我在村校任教的日子只得兩年。

幾件小事

  留在記憶中的,也只得幾件小事。

  一個學生在上學途中捉到一條大蜥蜴,放在籐書籃裏回校上課,被同學告發。一位女同事要他把書籃打開來看,那色彩斑斕周身鱗片的尺許長小爬蟲,嚇得她差點尖叫;主任要把蜥蜴沒收,孩子大哭,說是要拿回家給爺爺做補身之用!

  水蕉新圍村前有一個魚塘,屬全村公產,要定期清理,先把大魚用網撈上來,那些漏網的便任由村民捕捉。這天學校自動放假,不放假也沒有學生來上課,都到魚塘捉魚去了。老師們也到塘邊參與「盛會」,水已抽得半乾,大人、孩子帶着膠桶和撈魚網在泥潭裏尋寶,興奮而歡樂。我努力從滿臉泥污、笑容燦爛的面孔上辨認誰是我的學生。

  有一次父母坐單車尾進村參觀我任教的學校,他們說,一到村口便聽到我講書的聲音。我一向聲音宏亮,加上鄉間環境寧靜,伴着書聲的只有蟬唱。

  教署派有視學官員到各校巡視,新界村校亦在他們工作範圍。當時有曾姓視學,督導頗嚴,綽號「非洲和尚」,寓「乞(黑)人憎(僧)」之意。某日忽然出現,說本來想去學校看另一位教師上課,不巧那位教師病了,他便改道來此。他聽課後又看了我批改的作業,想不到竟然慰勉有加,方知傳言之未可盡信。

  如今流行的盆菜,也曾嘗過。忘記是什麽慶典,村人圍盆蹲地而食,老師由鄉紳陪同,有桌有椅。但覺盆菜肉食太多,我雖淺嘗,卻也瀉了兩天。

  往官校報到的信來得很急,我跟六年級的學生匆匆話別,當天下午就要到荃灣官立下午校去。話沒有說完,已有幾個女生先哭起來,跟着「傳染」給男生。我騎單車出元朗市區時也一直滴着眼淚。

  今日的村校或許與五十年代的大有分別,但我相信某些鄉村兒童的特質仍在,他們的學業成績或者較市區的學生稍遜,但他們的質樸可愛卻又絕非城市兒童能及。我甚至這樣想:如果我一直在村校任教,我的得着,我的快樂,也不一定比如今少。 

信報財經新聞
2005-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