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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劉校長的話:明月清風本無事 談朱銘的《門》及其他

(本文同日刊於《明報》「世紀版」。)

回覆友人問候,我道很好,就是盡量不去展覽、不寫藝評、不談藝術,生活就過得愜意。因為前衛易得,安靜難求。可惜的是就連好端端的舊作,在這城還是無法立錐。我說的當然是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裏,朱銘的《門》。何况在城市的喧鬧之間,到底是煞有介事的作品,還是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才更前衛?

唯有借舊憶舊,在此與大家分享早前到台北金山鄉朱銘美術館的回憶。

半個素人藝術家

朱銘,原名朱川泰,1938 年還是日治時代,生於苗栗通宵。通宵是個臨海的小鎮、朱家家境清貧,朱川泰是家裏第十一個孩子,只能念到國小畢業。與藝術搭上緣分,是因為15 歲那年鎮上的慈惠宮翻新,便跟隨當地的雕刻師李金川學藝。只有國小程度的朱銘,可以說是半個素人藝術家,後來竟能在國立藝術學院教學,與同樣是木匠出身的齊白石一樣傳奇。廟飾雖是民俗工藝,但要成為出色的工匠也殊不容易。除了雕工,李金川還着朱川泰學繪圖,為日後的藝術發展打好基礎。朱川泰20 歲出師自立門戶,在北部鄉鎮開設木雕工廠,本來一帆風順,惜1960 年代初不善經營而結業。正因為這個打擊,朱川泰才立志不做生意工藝人,而轉向更高層次的藝術探索。觀乎這個階段的嘗試,仍以小件居多,例如曾參與全省美展的佳作《玩沙的女孩》,工藝精湛準繩,寫實能力極強,雖不脫匠氣,然女孩低頭、不着艷色的造型,別具文藝味道。而這名低頭的女孩,正是新婚妻子陳富美女士。

朱川泰的人生轉捩點,在1968 年拜學院出身、比他年長12 年的楊英風(1926-1997)為師。楊英風先後求學於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現國立東京藝術大學)、北平輔仁大學美術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等,又曾遊學意大利,以其線條流暢、造型抽象的中國傳統文化主題不繡鋼雕塑最為著名。楊氏與香港藝壇亦甚有淵源(作品曾於1962年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國際藝術沙龍中獲獎,多次來港展出,現灣仔瑞安中心大堂亦擺放了其作品《一帆風順》)。

朱川泰投師門下,除了得名「朱銘」以外,最重要的得着就是「丟」——拋棄學成所得。這對身懷絕技的雕刻師來說,是很大的心理挑戰。經過8 年時間,朱銘又再「出師」。1976 年,在歷史博物館舉行個展,趕上了鄉土文藝大潮(同期成名的還有素人藝術家洪通),結果一鳴驚人。例如以牛和牽牛人為題的《同心協力》,拋棄精雕細琢,轉以大刀闊斧來表現牛車動勢,粗獷的線條配合不修篇幅的斧鑿痕迹,為立體造型增添素描效果,質樸之餘又喻意深長。參觀當日,導賞員還特意解析這件作品的創作動機——鄉間以牛車載貨,然牛主人不但不體恤牛隻之苦,往往還重加鞭策, 皮開肉爛之餘,牛隻不勝負荷之慘,把屎便也迫出來。不忍之情,朱銘於是強調人與牛協力同心。

70 年代台灣的鄉土之風,吹不到急促城市化的香港(當然還因為張頌仁還未代理朱銘作品)。朱銘最為香港人所熟悉的,正是這次漩渦中心的《太極》系列,而放於中大的《門》為最注目之作。基本的雕塑常識:雕是去除物料部分以得成造型的減法;塑是加添、模塑物料以得成造型的加法,木雕塑基本上就是以減法操作,不同於可以反覆修改的泥塑,創作必須即時得心應手。甚至可以說,木雕予人的原始感,一半源自

作者施之於木頭上的力量,一半則來自於木頭本身的實在感。觀乎我知道的木刻雕塑家,張義、王克平、唐景森,甚至仍時有鑿木的張氏徒弟何兆基、林嵐;唐氏徒弟馮力仁,都有寧拙勿巧、順其自然的共通點。而從年初逝世的唐景森、今年72 歲的張義、甚至我鄉居劈柴阿婆的身上,都能見到那種強韌的生命力,是日夕與木頭為伍的功夫。朱銘四十上下,為了應付雕刻的體力需要,便遵楊英風吩咐學習太極。太極順理成章成為創作題材,朱銘亦從鄉土進入更深遠的文化傳統,並走向國際。

大象無形

鄉土系列中的斧鑿刀痕, 在《太極》系列(原名「功夫」)更顯出神入化,抽象與物質的緊密結合,活脫脫就是一幅立體寫意畫。太極講求無為與內在動勢,尚意不尚形。從看得見的套路到難以辨認的動勢, 朱銘刀下的《太極》逐漸化繁為簡, 他的說法是: 「不單是刻這一招或那一招,而是走到這一招到下一招之間的演變。」(這與關良的戲曲人物不取亮相一刻而取動勢異曲同工)我第一次遇上《太極》,其實不在中大而在演藝學院,當時只覺得那些放在台座上的人仔「好型」。其後在中大6 年,每日與它擦身而過;埋身深究,可能不到5 次——然而,這不正正就是它的好處嗎——門之為門,在其虛空。它就是靜靜地待在那兒,龐大的身形(monumental scale),大到你沒有為意它是一件作品,而更像自然的一部分。它維繫起整個空間,見證着學子走向上天下地走向知識、走向世界,是圖書館與百萬大道的中介,亦即知行合一的中介。驟眼看來的木色雕塑,其實脫胎自寶麗龍(即發泡膠),經翻模鑄銅,以擺脫材質限制。所以作品遠則與山色相襯、近則可膠粒質感。二人對打,正前右方的一人蹬腳,背後看來剛成「人」字形;左方對手以雲手擋開,二人手腳之間僅有一線之差。錯折的刀痕加強動勢與速度,千鈞一髮,對打變成是此消彼長的能量流動。立在中大的這件《門》,並不是整個系列中最抽象的作品。在朱銘美術館「太極園」草坪上的《太極拱門》,有如中大這一件的快鏡重溫,肢體已不可辨,二人已連成一體。在日照之下,陰陽相生相克,點綴着整個山頭,它要刻劃的,已不是區區的銅、木或者寶麗龍,而是天地之間的虛空。

在朱銘開展《太極》系列的同時,亦在探索另一組主題——《人間》。雖然都以雕鑿為主,但人間系列卻色彩繽紛,着重表現個體意態,組合起來,還滿有故事性。例如《人間》園區中央的《傘》,十多個西裝友在雨中行行企企,神態各異。園區佈置,每一角都顯出藝術家的精心規劃,每一件作品都被安放在最合適的地方,許些還透露着老人家靜看眾生的幽默感。例如安放在本館門外的《排隊》,是一列風雨不改的遊客,指手劃腳、探頭張望;還有放在魚池中央的白天鵝、樹上的假文雀。

2006 年曾在時代廣場展出的最新人間系列,以肯肯舞娘為主題,對比起之前的《太極》系列雖顯艷俗,惟令我想起張義說過的一句話: 「唔鹹濕唔係藝術家。」如果性是推動生命巡環的原始本能,七十歲老爺爺的反老還童,情有可原。

藝術景點因加得減

我的中大時代見證着吐露港大幅填海,山明水秀雖然不再,惟是一草一木、一椅一桌、能打開的窗戶、可拾級而上的班房,仍舊實用簡樸。其後增添的許些藝術景點,不是閃閃生輝、迫入眼簾,就是與校院生活各不相干。最無厘頭的要數新亞孔子像,創校先賢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不見蹤影,卻捨近取遠地招來先秦鬼影,在水塔下畫蛇添足。唯一能發揮中大地理優點的只有天一合一池,既容人靜默沉思、山盟海誓,也成為留影景點,好讓學子各奔前程之後回顧憑欄。說也奇怪,中大草創,開山殖林,種的是台灣相思;見證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的也是台灣藝術家的作品。明月清風本無事,我們的政協、于右任的外孫校長又何來拿石頭擲自己腳趾?
(本文作者1997年畢業於中文大學藝術系;2000研究院畢業,主修中國藝術史。)

圖:

太極系列 - 太極拱門
尺寸:1520×620×590 cm
年代:2001
材質:青銅
位置:台北金山鄉朱銘美術館

圖:

同心協力
尺寸:330×83×124 cm
年份:1997
材質:木
(觀展之後回到台北,剛好是立法院選舉。到處都是國語台語拉票廣播,族群撕裂,令人黯然。)

認識朱銘:http://www.juming.org.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