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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智與權能:教會今天在追求甚麼?

反智與權能:教會今天在追求甚麼?

"反智並不一定信奉隱世主義,它所要求的,不過是一種獨斷性。反智,不是不理性,反智有它自己的邏輯。反智,不過拒絕理性所推崇(卻一直未達成)的公共性。"




我們都見證著反智教會的誕生。

或説,沒有人在二十年前會想像到教會今天的模樣,是那麼跟他們一貫擁護的基督教形象大相逕庭。一個「講理」的基督教似乎消失了,這反映在崇拜、佈道、造就、社關四方面,在神和人中間,再不是道理,「做禮拜聽道理」的模式,其實悄悄地做了一個範式轉移:道理先行的模式,已經讓位給一個新的名字:權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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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是一種謙卑性。

在這個意義下,犬儒主義(cynicism)並不是知識。通過輕視,我們獲得了超越,骨子裡還不過是不甘於落後和顯得卑下,在否定「世俗的學問」同時,我卻巧妙地抬高了自己。許多傳道人在強調聖經信仰的超越性時,都受不住誘惑要踐踏一下「世俗的學問」,在讓神得多點榮耀的大前提下,稍微用點暴力,也似乎變得振振有詞。當然有人會反駁他們,難道聖經不是知識嗎?(例如不同的詮釋研究)容我告訴你:在一種犬儒主義的精神氛圍下,聖經的確不是知識,它,是真理,絕對的真理。這一點大家必須記住,因為稍後我會回來談論它。

曾經,教會孕育知識。修道主義追求默想,不過,只有少數人有這樣的恩寵,可以瞥見天堂,大部份的人,就是你很敬虔,還只能退而求其次,默想塵世,這樣,也造就了漫長的世俗知識累積的過程。

資訊社會,聲稱是讓人類更有知識來生活,結果,是社會仍然知識貧乏。因為,最容易在大氣、在海底光纖、在最新的視像傳輸網絡裡流通的,是陳腔濫調。深刻的知識,是抗拒流動的,因它是事物的記憶,它刻劃在事與物的實質肌理裡面。知識是人和世界的中保。

我們必須留意陳腔濫調與反智的緊密關係。

陳腔濫調,沒有生產知識,它是完美的知識,它沒有增添的可能,它是自足的。早年的社會學家兼神學家積依路(Jacques Ellul, 1912-1994),就曾分析陳腔濫調跟技術意識的關係:陳腔濫調,總是對的,那就是一種權威,這正是技術操控所要求的完美語言。

反智,並非反對一切論述,反智不是神祕主義,它要求語言,而且是絕對語言。因此,反智總是呈現為陳腔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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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智,最普及的形式,就是犬儒主義,即是說,它總是以輕蔑的口吻,對待任何世俗的學問。專業主義者討厭反智,正因為它否定他們畢生擁護的,也就是以專門的科學追求,接近事物的真相,更有效地服務世界。

只是,反智更令專業主義者髮指的,是它的另一種形式:裝專業。

這些嘲笑世俗的學問的人,並沒有屈縮在自己的天地,安於成為與世無爭的小教派(sect);而是口裡掛著聖經至上,手卻把種種專業學問輸入教會,忽然成為教內的專業權威,卻又看在世俗人的眼裡顯作無知。

這一個現象其實啟示了事情的本質:反智並不一定信奉隱世主義,它所要求的,不過是一種獨斷性。反智,不是不理性,反智有它自己的邏輯。反智,不過拒絕理性所推崇(卻一直未達成)的公共性

我要指出,反智還有第三種形式,我們已經見證它的誕生:它不再自絕於公共,而是在公共發聲,進入公共,重申世人摒棄的絕對真理。反智在這裡表現為進入公共(但並非進入「公共性」),宣告它超越一切知識的絕對性。

這裡雖有三個模式,但其實本質是共通的,就是輕視知識的世俗生產過程,否定世俗作為發掘真理並為上帝悅納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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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政治理論家Jacques Rancière的分析框架--警權(police)與政治(politics),可以說明教會今天在搞甚麼。

教會討厭涉入政治,要政教分離,反對把事情政治化(例如聽道別想講員的動機,只管聽神有甚麼吩咐就是了)。對,教會一向不搞政治,因為一當就要當警察。教會掩不住它對權力的渴求,只是,它厭惡塵世,管不著要跟世人一起打滾,爭來朝不保夕的政治權力;教會一要就要警權,那十拿九穩的絕對權力。

教會渴求權力的論述,從未間斷。舉例,在香港教會成長的一代,不難聽見傳道人或導師的分享,求神在娛樂圈興起屬祂的人。其實娛樂圈從不缺乏同時是信徒的藝人,那麼,甚麼是「興起」?那就是說,要揚名,要拿奬,要走紅,那才是見證神最有能力的地方。一種權能神學(相信世俗權能就是神的力量),老早種在這一代華人信徒的心底。

反智文化底下,透視了教會的怨恨。

對撒但的憎惡,以及連帶對罪、對世界和對世間學問、潮流、政治的憎惡,更多反映是一種充權的渴求。我從不認為「恨惡撒但」是沒有認知意義,也不認為宗教語言沒有討論的合法性的,只是,反智更關心的,不是知識的探求,而是權力的體現。

不須知識化,不須官僚化,也不須市場競逐,反智,是一種暴力短路。

值得注意是「宣講」如何變成「宣告」。宣講,裡面包含了宣讀和講解,換句話說,講員自覺為神的話的「流通的管子」(講的是金燈臺金造管道,要讓代表聖靈的油流通,照亮聖所),他具有可誤性(fallible)。只是,宣告不過是把絕對的話語或名字,重覆發聲;我再沒有可錯性要「向神交待」,而是代表神,站在絕對的位置,發出絕對無誤的聲音。

一切的宣告(由佈道內容的程式化到最新的耶穌名字宣告),都必須是陳腔濫調,它必須是對的,而且是完美的,人不能加添甚麼。如果天主教的錯誤(如清教徒的傳統所批評)是把神的道加添了甚麼;那麼,今天教會的錯誤,是把神的道減少了,變成太短,短得只能單單接受,不能思考,也別說要像以色列列祖和先知們那樣與神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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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教會會走上反智的路?難道真理不是知識嗎?我在開首已提過這一點:不是的,真理對教會來講不是知識,知識是可誤的,是要發展的,是人為的;但教會領受的真理卻是無誤的,完美的,從神而來的;那麼,真理又怎會是知識?

除了這種普及的真理觀,還有我們的靈修觀和敬拜觀,都造就了一種絕對的姿態,讓我們以堅持絕對為榮。

曾經流行一時的靈修神學,經常提倡馬丁布伯(Martin Buber, 1878-1965)的關係哲學,指出我們要建立「我-你」關係,把對方作為溝通對象,而不是自我實現的手段(一種「我-它」關係),套用在靈修上,便是建立與三一神的友誼關係,不要把神工具化。這套講法其實隱含了一個假設,「我-你」之間,是樂意溝通的,那裡預設了一種和諧關係。只是,這一套一碰上「我-它」就出問題了,一個不能溝通的「它」,就不是我們要追求的關係了(至於過錯屬誰容後裁定)。其實,不只「我-它」,還有「我-他」、「我一她」、「我一牠」,也就是沒有預設(或可預見將來)的和諧的異物,也是這套關係哲學所否定的可能關係。

至於我們的敬拜觀,由一開始就把神聖想像成華麗的、當權的、凱旋的。無疑,聖經啟示文學(包括先知書和啟示錄)都有這種崇拜觀,只是,我們今天比初期教會或亡國的以色列民更難區別甚麼是崇拜神聖,甚麼是崇拜權力。保羅曾經講到的屬靈爭戰,跟當時政權對教會的逼迫是有關的;當今天的「屬靈爭戰」,或「文化戰」,可以抽起當權者來談論(只談小政治、避談大政治),教會對絕對權力的主張,便令它離開公義很遠了。

反智如果跟絕對權力有關,那麼,反智便是擁抱敵基督之路。因為敵基督是具體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絕對權力,是無誤的,而且,他總是經典的,總是道統純正,不是新時尚。只是,他逼害教會,褻瀆真理,踐踏公義,把世界引進黑暗。

我們十分有必要重新思考甚麼是真理,甚麼是聖潔,甚麼是上帝國度。當教會這三個觀念都排斥異物,崇拜絕對,我們還有甚麼可以回答反智?

還是,不妨想一想,教會其實由一開始就是異物(多餘的歷史、多餘的異邦民),人類也是天堂裡的異物(靈體與塵土結合的怪物),連基督也是神人合一的異物(祂的存在引起了關乎三一神學的難題)。我們需要一個關於異物的信仰深思。


--原載於時代論壇第11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