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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陳雲:國老

2009年7月16日 信報
我思故我在

國失二老,思之黯然。季羨林、任繼愈兩老相繼辭世,雖是享壽而終,也意味精純求學一代之逝去。季老曾經懇辭「國學大師」、「國寶」等虛名,然則「國老」之名,兩人當之無愧焉。國老原是朝中老臣之意,有助宣化德教之老學士,古人也尊之為國老。季氏研究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及佛教源流,任氏執掌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會通儒釋道三教,都是有助中華之德化。五四時代,中國學者除了主張富國強兵、實業救國、革命救國之外,也有一批學者專注於宗教、哲學等心靈範圍之學問,並有卓著成就。若非故國遭逢赤禍,令學術中斷,德教不張,大陸斷無今日之人慾橫流、文化淪喪之境地也。
失學,猶如失土

季老是德國哥廷根大學東亞學系印度學門(Indologie)之哲學博士(一九四五),乃我五十年前之校友。當年我在哥廷根大學東亞學系漢學門修業,Erhard Rosner教授即說:「五十年前,戰火連天,季羨林曾在此小樓學習。」東亞學系位於哥廷根市Waldweg二十六號之百年小樓,至今未變,當年有漢學門、蒙古學門、日本學門及印度學門。學者與學生聊聊數十人,論學於小樓之內。哥廷根大學以政法、物理學及數學揚名,然則學院學門齊備,各有獨特建樹。季老於一九三五年即從學於梵文、巴利文及佛學權威Ernst Waldschmidt教授。

德國有自治市及聯邦之傳統,彼邦之學者研究中亞及中國,也注重文化交流與族群融會的學風,可補充近代中國學者過分強調漢民族及漢字經典之缺失。德國地理學家利鴻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於一八七七出版之《中國——親身遊歷所得》(China, 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即構思「絲綢之路」(德文die Seidenstrasse)一詞,象徵唐代以來中亞與中原之文化融會。德國的突厥學家艾伯赫(Wolfram Eberhard,一九○九—一九八九),專研突厥民族,後來也研究中國風俗及民間故事,上世紀四十年代來華交遊及講學,著書主張以地方文化及邊陲文化重新構造中華文化,避免北方京城文化獨大之障閉。這些在民初時期吹拂中國的歐洲實證治學與文化立國之風,若能繼承,在中國發揚光大,斷不至於有今日漢土與西藏及西域之文化隔閡以至族群對立。

德國的大學不只有科學、醫學、哲學也有佛學、印度學、土耳其學等冷僻學科,大國之崛起,靠的是全面而精純之學術。曾經或正在領導世界之強國,英、法、德、美,都是名家輩出之學術大國。五四運動之初,北大校長蔡元培極力主張學生應專心學問,莫隨便涉入政局之爭。然則,示威學生被北洋政府逮捕,蔡先生也挺身營救。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十四日,蔡先生在國府負責備戰之「特種教育委員會」演說,題為〈犧牲學業損失與失土相等〉,主張即使國難當前,依然不可以救國之名而犧牲純粹之學術,他舉歐戰時期之德國為例,即使節節敗退,財政枯竭,依然不會削減學術經費。蔡先生其言如是:「學生愛國,是我們所最歡迎的,學生因愛國而肯為千辛萬苦的運動,尤其是我們所佩服的;但是因愛國運動而犧牲學業,則損失的重大,幾乎與喪失國土相等。」

不知季老有否閱讀蔡元培之演講詞,然則當德國戰火漫天、中國負隅抗戰之際,季老不急於回國救亡,而留守哥廷根大學之學院小樓,當有護學如護國之感乎?

可惜,即使季老精通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爬梳佛學源流,終未能在大陸倡導佛陀之本心,復興佛教。一九四九年之後,遭逢劫難,落落寡歡,個人學力深厚,可以翻譯印度典籍及撰寫《糖史》之類,然則於學術可謂無大建樹,婉拒國學大師之名,諒也是出於事實。反之,太虛大師之門徒印順法師自大陸經香港至台灣定居之後,卻可以講學著述,發揚原始佛教之義理,復歸本心,在台灣振興民初在大陸夭折之「人間佛教」主張,其弟子證嚴法師創立慈濟功德會而將大乘佛教之菩薩道帶入現世。
「儒教為宗教」說

任繼愈之學術,貫通儒釋道三級,大有可觀,主編之《宗教詞典》,更是我往日案頭必備之考。然則大陸學界忽然吹捧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提倡之「儒家宗教說」,可謂莫名其妙。儒家有天命之論、養氣之學、修身之說、神道之教(董仲舒之「神道設教」),有祭祀神靈之儀式,不論用哲理觀點、政教觀點還是人類學觀點,都可以視之為安身立命、協理天地之信仰體系,宋明之後復發揚心性之學,宗教之體,可謂完備。民初之康有為等,便倡立「孔教」,以為國教,流風所至,今日台灣、香港及南洋華人聚居之地,都有孔聖之祀。

首先,中國毋須以西洋宗教觀點自我考問有否本土之宗教,解除無謂之文化歉疚;其次,儒教乃宗教之說,任老重新以哲學闡釋其義理,以歷史論證其演變,自有學術貢獻,大陸學界何須標舉任老首倡儒教為宗教之功?莫非大陸學界都無視共黨建政之前的民國學術成果?

據聞,當今清華大學歷史系副主任王奇著述《中俄國界東段學術史研究:中國、俄國、西方學者視野中的中俄國界東段問題》(二○○八),在普通話定為一尊之後,竟不知以前之中國人名有用粵音英譯者,以至見了蔣委員長之英文譯名Chiang Kai Shek而不識,以為是北方官話之舊時英譯,遂重新發明為「常凱申」,而中央編譯出版社竟又懵然不覺,予以出版。事件揭發之後,學界羞憤莫名。其他學術造假、學位買賣、高官充當教授、博士導師濫收高官為門生等,罊竹難書矣。

何以當今中共宣稱之盛世,其學術精神竟不如戰火連綿、江山垂危之民初中國?季、任二老之去,留下學術與德範,也留下遺憾與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