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張超雄:孩子,我惦掛著明天

張超雄:孩子,我惦掛著明天

盈盈:

當你看到我的眼藏有淚光,你便知道,我們的司法覆核敗訴了。百多個智障孩子和你一樣,要競逐特殊學校可以留給18歲孩子的剩餘學額。就在這場零和遊戲間,原來溫暖的學校,頓時變得冷酷,校長被迫對孩子鐵下心腸。

這算是什麼教育?這是一個什麼社會?

今個暑假,我和你都參與了這場轟烈的運動,有了一次深刻的體會。你常常發覺爸爸不見了,其實爸爸與很多都育有智障孩子的爸媽在一起,討論各項爭取行動的細節。自5月起,我們便沒有停下來,然後成就了一個又一個非凡故事。令人難以想像的是,我們每個行動總能動員上百位爸媽和孩子參與,正如你每次都參與其中,向社會上奇異的目光,展示智障孩子的堅毅和堅持。

是的,最初不明所以的市民,也開始對我們報以由衷的鼓勵。今年是新高中學制實行的第一年,特殊學校也進行了同步的改革,原來只有小學和初中的特殊學校,都加開了高中課程。過去智障孩子在完成4年初中課程後,只能修讀2年「延伸課程」。所謂的「延伸」,顧名思義,是延伸初中學習的過度性質安排,旨在銜接成人服務。自從特殊學校落實加開新高中後,老師、校長和學者們,都全情投入,發展了一套新的課程,無論深度或闊度都更理想。課程框架與主流課程是一致的,除了語文、數學和通識三個核心科目,也有電腦、音樂、視覺藝術等選修科,涵蓋智障孩子各方面能力的發展。

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特殊教育同步推行334改革,教育工作者和家長對特教的新高中課程都滿有期待。今年推行新高中,18歲智障孩子申請留校及升讀高中一的數目,自然較過去增加不少,學校的班級「餘額」再也無法讓所有希望繼續上學的孩子留校,政府卻怎也不肯增加學額,以滿足只是額外百餘個孩子的需要。這是規劃的失誤,也是政策的無情,但官員竟可無賴至要求無辜的智障孩子承受官僚不負責任的惡果。難道家長希望孩子接受合符水平的教育是罪過?

我們的要求過分了嗎?今年約830名年屆18歲的智障孩子,其實只有約300多人申請留校,其餘的都往成人服務、職業訓練或院舍照顧的路去了。餘下的,都是想讀書的孩子。

盈盈,這幾年間,我看到了你有很大的進步。從前的你內向怕事,因為不懂說話,有時候就連爸媽也猜不中你的心意,遇上陌生人更會雙手緊合,把自己收藏起來。但現在的你對外界興趣多了,喜歡接觸新事物,有時還會主動跟陌生人打招呼。那次你在殘疾孩子的國際繪畫比賽中得了獎,讓我甜在心頭。這一切都全賴老師的努力。現在學有進境,教育的官員卻要將這一切都給拿走。這是一個什麼政府?

跟你情況一樣的,還有他。他,是個輕度智障的孩子,電腦知識一流,在老師的栽培下,懂得編寫程式,已考獲有關的電腦證書。那天,他跑上我的辦公室對我說,希望繼續考取更高程度的資格。可惜,18歲,離校了,外邊也無適合智障孩子的電腦課程。

除了他,還有他。他是個中度智障並患有自閉的大男孩,卻是一名註冊藝術家,有無限的繪畫天份。每次我們商討行動,他的媽媽總會帶他一起前來,然後他會主動並很有禮貌的對我說:「張博士,早晨!」有一次,他畫了一隻像我樣子的貓頭鷹送給我,題目是「睇唔過眼就出聲!」大家看了,都拍案叫絕!

他們就是我們的智障孩子。他們未必每位都有過人的才能,卻都是爸媽眼中的寶貝。試問為人父母者,怎可忍心看到孩子的學習階段就此完結?智障孩子何時完成學習,應該是由學位餘額決定嗎?

參與這次運動,是個奇妙的旅程。過去因著我在復康議題上的倡議工作,跟很多家長和特殊教育工作者是認識的,但純粹的工作關係,未能讓彼此建立友誼。這次大家都全情投入了運動裡,憂患與共的感情也由此培養起來。在我們的隊伍中,有家庭主婦,也有醫生、商人和在大學裡教書的。在過程裡,我看到從前膽小、只顧家事的「師奶」,都變成了社會運動的巨人;原來的雜牌軍,都變成了精銳部隊,只因大家對所有智障孩子,不論彼或此,都有無限的愛。

在我們當中,有個特殊人物,她就是佛教普光學校的何巧嬋校長。何校長是個非凡人,她的學校是所非凡學校,她所屬的香港正覺蓮社亦是充滿慈悲之心的辦學團體。在這位兒童文學家的帶領下,這所接收輕度和中度智障孩子的特殊學校,成就了很多非凡事。在這裡,「眾生平等、有教無類」不是口號,而是切實的踐行。何校長對智障孩子特別有心,將他們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並能感染教師上下,令每個智障孩子都能發展自己的個性和能力。

有一次,我被邀請參與該校的讀書會,要分享的,是我的著作《請勿憐憫》,還有《我的馬拉松》。《我的馬拉松》講述一位自閉韓國青年和他媽媽的故事。從前,這個青年不懂交際,不善溝通,但媽媽要他每天鍛鍊長跑。最終,他不但成了一個擁有排名的馬拉松好手,也克服了自閉症的障礙。原來普光的老師和家長被這個故事感動了,靈機一觸,也想藉馬拉松鍛鍊孩子,於是組隊參與渣打每年一度的馬拉松比賽。

讓智障孩子參與馬拉松絕非易事,在過程中孩子、老師和家長都克服了不少困難。最初老師擔心渣打不歡迎智障孩子參與盛事,但對方表示對參與者是一視同仁的。這個障礙掃除了,以後便是學校訓練孩子的自家事。老師不但要避免孩子出意外,還得訓練自閉孩子不要對別人發脾氣。還有一些連運動鞋也買不起的窮孩子,校方需要向商界尋求贊助 … 最終,孩子沒有出現任何亂子,所有孩子均能跑畢全程,而今年更將是學校第三年參賽了。

其實馬拉松就如人生,任何人都可落場,有能力的可選擇「全馬」,能力稍遜的可選擇「半馬」或10公里。大部份參加者都清楚知道,拿取獎項不是目標,而是要按自己的計劃完成賽程。鐵般的意志就是這樣磨練出來。

孩子的學習豈不一樣?不同能力的孩子在同一時期,達到的可能是不同的學習目標,但所有孩子均應享有完成其學習階段的權利。故此,孩子接受教育不能硬以年期作限,正如我們不會限制主流學生到了18歲必須離校。每個參與馬拉松的孩子,不論「全馬」、「半馬」或10公里,都應被給予「衝線」的機會。

這次官司輸了,可能是法律的技術問題處理不好,但我們不會就此放棄。在現行政策下,年復一年,將有更多年屆18歲的孩子不可能完成新高中,政府亦不可能繼續迴避問題。

盈盈,今天中午,其他智障孩子也會在遮打花園進行「最後的一課」。你可將它看成是這個運動的階段式總結,但也可看成是「新高中的第一課」,因為我相信,公義始終仍會降臨。

最後,給你送上何校長在判決前夕輾轉難眠間寫下的一首詩,慰藉你伴我寫下了這封信,直至夜深:

孩子,夜深了,你為什麼還不肯睡?

我惦記著明天,
明天,
或許急風暴雨。

我會和你一起
迎風接雨,
讓雨安慰你煩躁的心神,讓風吹起奮勇的號角,
我和你一起
冒著風雨,前進!

孩子,夜深了,你為什麼還不肯睡?

我惦記著明天,
明天
或許驕陽燦爛

我會和你一起
在萬里晴空下擁抱、鼓掌、歡呼、狂叫......
或泣或笑,或歌或舞,
莫笑我的輕狂,
百般滋味,盡在心頭。

孩子,
昨天,今天,明天
或晴或雨,或喜或憂
我和你一起,
迎著光明,前進!

最疼你的爸爸
2009年8月27日夜深

《明報.世紀.給女兒的信》 2009年8月30日   張超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