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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超雄 : 當師奶變成了巨人

盈盈:

18歲,有書讀了!

對!政府終於改變初衷,撤銷18歲的年齡上限,智障和其他有特殊需要的孩子不再受限,只要有合理原因,便可延長學習年期,直至完成高中階段。

這是一個由悲轉喜的故事,這是一個由家長力量成就的非凡故事。這個故事,得從去年夏天開始說起。

這個夏天特別炎熱,豬流感肆虐,令學校提早停課。然而,像你一樣的智障孩子別無選擇,走上街頭。政府要將18歲的智障孩子攆出校園,想讀書的孩子,只能等候餘額吸納。其實,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政府為智障孩子劃下18歲的界線,始於05年,只是智障孩子從來都是社會最邊緣一群,家長們也習慣了默默承受。眼看離校的孩子無法完成學業,又無成人服務銜接,被迫呆坐家中,身為爸媽的,除了痛心,還可怎樣?更多孩子為趕及接受成人服務,未畢業便得匆匆離校。

普天之下,人人平等,但智障孩子彷彿是個例外。

幾經爭取,政府承諾會在原來只有初中課程的特殊學校加開新高中。智障孩子受惠於新高中學制,應有更充裕的時間學習。於是,你會看到校長和老師都全情投入,希望發展一套有利孩子的新課程,而家長亦對新學制滿有期望,紛紛為18歲的孩子申請留校。不過,官員顯然沒有打算讓孩子完成新高中,18歲的死線,其實基於一個謬誤:智障孩子學習能力低,特殊學校主要提供照顧,孩子18歲後便理應轉到成人服務,繼續接受照料。

政府萬事只懂經濟效益,認為教育是為商賈服務,培訓人力資源,對殘疾孩子是沒有意義的。官員可沒想到,教育的真義其實在於讓每個人,不論傷或健,皆有自我實踐的機會。

有時候,官僚的冷酷真的使人震驚。今年更多家長為他們18歲的智障孩子申請留校,其實正好反映家長從前過早中斷孩子學習的無奈。不過,官員始終拒絕增加學額,儘管只是滿足額外百餘個孩子的需要。沉默的家長終於不再沉默,孩子的需要與官僚的謬論,就像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大喇叭,急不及待要發聲。

坦白說,5月組織第一次家長大會,我從未想過場面會是如斯震撼。偌大的演講廳坐滿四百多位憤慨的家長,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我感到一個家長運動正在醞釀。翌日,傳媒報導少之又少。這也難怪,反正事不關己,主流社會鮮有同情特殊教育的處境。過去如是,今次大概不例外。

然後,我們約見教育局副局長陳維安。官僚樣板的回應,讓家長感到不耐煩。心裡只管盤算開支成本的陳維安,顯然亦有同感。我們很快明白,原來政府是以會計思維辦教育。何秀蘭議員威脅說,若要打官司,政府的贏面很低。副局長不以為然,最後拋出一句:「法庭見!」

我們不打算放棄任何申訴渠道,於是到平機會投訴。同時,家長開始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聯盟,核心成員幾乎天天相見,討論各式行動的策略和細節。

得到何秀蘭及其他議員協助,我們的關注終於擠進立法會議程。我們一邊對議員展開遊說,一邊呼籲家長參加立法會會議前的門外示威。社工和義工幫忙動員,家長一呼百應,百多人擠滿示威區。天正下著滂沱大雨,但我們士氣高昂。

立法會先後四次討論智障孩子的離校問題,幾乎每次都是淋漓雨下,但每次示威人數總比前次更多。你知道,智障及肢體傷殘孩子行動不易,每次外出不免勞師動眾,但孩子不畏苦,爸媽自然也全情投入。每次數百人的行動,向社會展示我們不一樣的決心。

在網絡世界,人人擁有同等發言權,一班面臨失學的智障孩子,開始引發網上討論。很多本無參與行動的家長,也透過Youtube片段,感到彼此憂戚與共。

開學日子漸近,但政府寸步不讓。協商之路無法走下去,剩下只有司法途徑。副局長一句意氣話,竟成了我們的唯一出路。

等候聆訊期間,我們的行動沒有停下來。7至8月的盛夏,我們到過禮賓府請願,辦過家長大會,出席城市論壇。在攝氏30多度的高溫下,我推著你走上街頭,還有很多其他家長和孩子。看!香港這個國際大都會,連智障和傷殘的孩子也被迫上街,為的只是爭取一個讀書機會。這算是什麼大都會?!

還記得我們在胡忠大廈要求教育局放下屠刀。當天正是局方要求特殊學校交出誰被叮走名單的期限,這是名副其實借刀殺人。我們拿著鼓和道具刀,準備上樓找局方理論,管理員當即落閘,大批保安和警察擋著去路,場面突然緊張起來。但看清楚,其實很吊詭:大批雄糾糾的男子漢,與ー群智障和坐輪椅的孩子和師奶對壘。政府面對的只是一班婦孺,內心卻是虛怯如此。我們索性在大堂靜坐,毛孟靜即場教英文:Shame on the government!

做了這麽多行動,議會內外說了道理這麽多,似乎未能引起社會很大迴響。除了港台吳志森及商台黃永一直關注,並讓家長在大氣電波發聲,有關我們的報導仍不算多。於是,我們籌款刊登報章聯署廣告,個多星期便籌得數萬元,聯署者包括陳日君樞機和司徒華。

我們的司法覆核最終敗訴,家長和孩子在法院門外按捺不住內心悲痛,淚如雨下。翌日傳媒終於大幅報導,輿論幾乎一面倒支持我們,連林大輝議員和親政府報章也提出質疑。官司雖然輸了,卻贏得社會關注。我們無法理解政府為何扼殺孩子的讀書權利,但法庭卻沒有為孩子伸張正義。有家長在記者會上控訴:難道我們孩子真的會讓社會蒙羞?

我們別無他法。就在孩子正式告別校園、學校開課前,我們在遮打花園舉行「最後一課」。這場運動似乎走到了盡頭。當天,司徒華來教中文、毛孟靜繼續教英文、關信基講政治、余若薇、長毛、黃永說通識、梁耀忠教數學。同學們都上了寶貴一課。我們一廂情願地說,這是「新高中的第一課」。

傳媒鏡頭以外,我們仍爭取與局方繼續磋商。9月10日,通過余若薇安排,我們終於首次見到局長孫明揚,對方態度尚算正面。到了11月,除了有視已率先播出有關這次運動的特輯,亞視時事追擊和港台鏗鏘集於同一晚上播出,翌日剛好要與孫明揚會面,局長態度變得更為積極。

這場不大不小的家長運動走到今天,政府終於全面讓步,不但同意增加學額,更撤銷18歲離校的規定。日後學校可基於個別情況,延長孩子的學習年期,孩子亦可完成新高中課程。

盈盈,今天的局面得來不易。就在動筆寫信給你之時,立法會剛通過了669億元的高鐵撥款,但這可不是反高鐵運動的挫敗。相反,你可看到一場民間運動正在興起,新一代比前人更願意站出來對抗社會不公,這是一股潮流,不可逆轉。正如你和我參與的這場就學權運動,起步時困難重重,被認為成功機會很低,但家長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將一點一滴的微弱力量匯聚成流。

我對幾位特殊學校校長和教育工作者的投入感受至深,他們勇敢抵住局方壓力,不但感染學校上下,家長也由此變得堅毅和團結。平日連發夢也不敢面對公眾的家庭主婦,為了孩子不顧一切拋頭露面,做了很多第一次。還有律師們的志願參與,不同法律觀點的鋪陳,論據的反覆辯證,工作會議密集進行,幾乎沒有間斷。他們不計回報的付出,賦予我們無限力量。傳媒朋友的作用是關鍵的,當中部份人特別有心,無數篇感人至深的文章、電台節目中正反意見的對役,還有一個接一個的電視專輯,我知道他們看待自己的工作,不是一份差事,而是要專心致志揭露社會不公。這一切,成就了一件不可能任務,讓所有智障和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孩子都能受益。

一場社會運動,師奶都變成了巨人,在鏡頭面前,人人都能理正氣壯把道理說清,堅決維護孩子的學習權利。但願家長求變的心永恆不滅,就如反高鐵青年的雄心壯志,因為需要改變的事情實在太多。路,仍是要挺著胸膛走下去。

最疼你的爸爸

《明報.世紀.給女兒的信》 2010年2月3日   張超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