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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站在第一排,記前線的二三事——訪記錄者《我不閱讀》

【專訪】站在第一排,記前線的二三事——訪記錄者《我不閱讀》

(獨媒報導)10月1日,《我不閱讀》專頁上載了銅鑼灣街頭一個男人手持黃色氣球,小孩伸手想觸碰的相片。「在Great George Street,近句鐘,封鎖線前黃色大氣球高掛,市民都認得這是媒體報道的『警察看見都害怕』的黃氣球。一個氣球,大家不謀而合想像成月亮。月亮,中秋,團圓,漂浮,12這數字。只有警方覺得是『挑釁』,如臨大敵。」描述文字如是寫道。

「一人媒體/獨立採訪/流動二手書攤攤主,認真拍攝、採訪、寫作和記錄」,這是《我不閱讀》的自我介紹。自去年開始,這個專頁不時上載抗爭現場烽煙四起的相片,配上富有情感的文字。與傳統媒體不同,讀者總會在《我不閱讀》的文字窺見作者身影,還有對運動的所思所感。

「這不是新聞報導,只是作為一個香港人,把前線的二三事記錄起來。」獨力經營《我不閱讀》的90後女生Erica.T,在最新出版的記錄結集《在浪裏》這樣說。

走上記錄者的路

Erica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是記錄者。去年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當時25歲的Erica也與許多香港人一樣走上了街頭。但投身運動以後,她漸漸發覺,抗爭中有些真相和細節容易被忽略,「需要用文字去令更多人知道」,於是決定成為一個記錄者,將相片和文字發表在自己經營的二手書攤《我不閱讀》專頁。

此前一直用手機拍攝的Erica,從朋友處買來二手單反相機,還未完全學懂如何操作,便走上前線。她記得第一次較為正式記錄是7月21日的上環,那時她被催淚煙燻得幾乎暈去,臨急臨忙在急救站領來一個「豬嘴」,站在記者堆之中望着警方與示威者的激烈衝突、橡膠子彈連珠炮發,「覺得四面都唔安全,驚到手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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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21日,上環。(受訪者提供圖片)

那次經歷令Erica非常震撼,訝異香港竟有一日變成戰場。但她沒有因此退縮,反欲走得更前:「覺得我已經衝到咁前,其實以後可以更加前。」自此之後,她更積極投身採訪,周末的大型示威遊行,能夠抽空的都會去,平日遇上重大的事件,便會請假出席。從沒正式接受過媒體訓練,就請教現場結識的「行家」,學習攝影和採訪的技巧。

但運動裏的連場衝突,令同時全職任文化工作的Erica不勝負荷。有好些日子,她晚上採訪完,睡幾個小時便要上班,帖文未能即晚寫完,就留待第二天分好幾次刊載。整晚隨示威者和警察奔走,令她體力近乎透支。在旁看着的同事形容,她每日面青口唇白、魂遊太虛,工作到一半會走進廁所嘔吐,只能「頂硬上」。

身體的疲憊尚在其次,更甚的是精神的創傷。多次近距離目擊各種警暴、被捕畫面,令Erica情緒崩潰。有好幾個月,她失眠、發惡夢,夢裏都是催淚彈、警棍敲打的聲音,需要看心理醫生;有時遇到防暴警察突然衝入商場,便要逼自己入廁所冷靜。

如此辛苦,為何仍要繼續採訪?Erica幾乎想也沒想就回答:「唔採訪你會更難受,因為你冇辦法見證、目擊呢啲嘢。」

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受訪者提供圖片)

在槍林彈雨中記被掩蓋的情感

關於採訪,Erica說:「我有樣堅持,就係要企得夠近」。不知哪裏聽來著名戰地攝影師Robert Capa的名言:「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re not close enough(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是因為你不夠近)」,一開始走到示威現場,Erica便堅持站在示威者的第一排。

第一排,即示威者的傘陣之下,警方的「人群控制設備」射來自是首當其衝,有時後排示威者發動「攻勢」,也會不慎受傷。如此危險,Erica卻從沒想過退後——「因為你企到最前,你影嘅嘢先會同人哋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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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a曾被水炮車藍色水射中,全身刺痛;也曾被橡膠子彈擊中大腿,差不多一個多月才完全消腫。至於胡椒噴霧和胡椒彈,更是家常便飯。(受訪者提供圖片)

蹲在前線示威者中間、一同承受槍林彈雨,Erica看到的是在後排未必能覺察到,前線「真係條命都可以唔要的神情」。像一下子背負記錄歷史的重任,她總是想,「有咩畫面會係香港人覺得重要的記憶」、「有咩係你記錄唔到,佢哋就一世都唔會知道的moment」?

於是,她記下示威者幫對方戴頭盔、勇武情侶「耍花槍」、「火魔法師」在傳媒鏡頭面前不敢「作法」……當主流媒體對示威者身手敏捷地拾起催淚彈還擊的畫面趨之若鶩,Erica說,她更想留意雨傘之下,前線示威者的對話和情感,一些很容易被掩蓋、瑣碎細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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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日,上環。(受訪者提供圖片)

沒有「中立」 作為社會公器的文字

在Erica筆下,前線勇武總予人善良、純真、可愛的印象。她不諱言,一切都是「主觀記錄」。

「我覺得冇中立呢樣嘢。點解我講主觀記錄係因為,無論你攝影定寫嘢,都係呈現我哋嘅內心、感受、我哋嘅立場喺邊。」Erica說,每一則帖文的內容都是最真誠、最有感而發。比起記者必需作為「全知者」的「客觀報導」,她更傾向以「記錄者」自居,「我係想局部啲去睇件事,再交畀歷史去組織同拼湊。」

對Erica來說,記錄的意義除了「拒絕遺忘」,也是作為「社會公器」回應時代。「我寫完出來嘅嘢,讀者會因為佢嘅情感而去吸收、代入再消化」,當引起的感受夠強烈,便可能轉化為一種實際的行動回應社會——無論是「救手足」,抑或「對抗政權」。

但主觀記錄、拒絕客觀中立,豈不是成為一般「藍絲」和警方口中的「假記者」?Erica承認自己身分模糊,作為「記者」、「公民記者」還是「記錄者」應交由讀者判斷。但她同時清楚,自己是在現場做「記錄」的工作,不會跟隨叫口號,也不會盲目按示威者要求刪除某些「大頭相」。

「我兩邊都係如實記錄」,Erica就曾訪問支持「廿三條」立法的街站,將支持政府和警察的聲音呈現。而當《我不閱讀》獲得更多人關注後,她亦更有意識地審視自己的報導——「因為做嘅嘢有咗影響力,就必須有個承擔,唔可以咁多犯錯、或者意氣用事的說話」。

無後台的一人媒體 遇打壓只能「自己啃」

《港區國安法》落實後,Erica對一些口號的描述和用字更敏感,但影響更深的,是警方上月底收緊「傳媒」的定義。在新修訂的《警察通例》下,警方只認可已登記「政府新聞處新聞發布系統(GNMIS)」及「國際認可及知名」的新聞機構,換言之,像Erica這樣的一人媒體,是重點打擊的對象。她批評警方的做法已不是「收緊」,而是直接剝奪「第四權」,她在專頁寫上:「最有資格定義誰是記者的,只有他本人和讀者群。」

相比起反送中時掛上記者證、穿上反光衣就能採訪,Erica變得更謹慎。10月1日當日,她收起反光衣,一身深色打扮混在人群當中,只用手機拍攝。好幾次她與警方圍封傳媒和市民的橙色膠帶擦身而過,匆忙記下觀察與感受,逗留數小時便離去。

Erica認為,警方對待傳媒的態度越來越不客氣,甚至將之當成敵人,現在「你着反光衣、有記者證,唔代表你受保障。」像她這樣的一人媒體,雖然無傳媒機構的製肘和政治審查,可以不帶前設地獨立採訪,但若不幸被發告票甚至被控暴動罪,沒有公司的支援,也只能獨力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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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日,銅鑼灣。(受訪者提供圖片)

報導非主流議題 為弱勢發聲是職責

但Erica沒有想過退下火線。去年理大圍城一役後,街頭抗爭漸漸減少、傳媒拍下的畫面越來越相似,Erica也一度疑惑,該如何記錄下去。可她漸漸發覺,「日常都係抗爭」,經歷完轟烈的社運,還是需把眼光投放回社會長久以來的不公之中——尚有許多無話語權的人,需要記錄者發聲。

於是,自疫情開始,她寫沒有足夠口罩的清潔工,也開始介入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羈留者抗議無限期關押的絕食行動、元朗橫洲收地等議題。CIC的聲援行動,她都盡量抽身參與採訪,也堅持親身探望絕食者;橫洲收地,她不甘只著眼於「大樹菠蘿節」,也密切跟進收地守村的狀況,記下村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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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a有關清潔工的報導在社交媒體獲得巨大迴響,事後多人打電話去清潔工人職工會捐物資,也私訊Erica問如何能幫忙。(受訪者提供圖片)

「筆錄是活生生的,每一位羈留者的生活都是真實的。」Erica仍像記錄抗爭一般,走到最前。她以滿有情感的筆觸,寫暴瘦十多公斤、已寫好遺書的絕食者、在生理期無法更換內褲的女尼泊爾裔前羈留者,和從不缺席抗爭的甘浩望神父,也寫被政府強行收地的橫洲內,懷孕的母狗、自給自足的農夫,和失根的老夫婦⋯⋯

這些在主流媒體中篇幅不多的報導,通通成了《我不閱讀》報導的重點。背後原因,對Erica來說自然不過:「作為土生土長香港人,作為一個從小關注人權、關注弱勢的人,你知道你手上可以運用文字時,就會投身呢樣嘢」。畢竟老土那句,為弱者發聲,是記者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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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a在報導CIC絕食者的故事後,收到一名CIC職員的「千字文」回覆,逐一反駁當中的「不是」。Erica笑言,雖然該角度很「藍絲」,但透過與該職員一來一往的溝通,仍喜見公共對話的空間被塑造了出來,促進溝通和公民社會的建立。(受訪者提供圖片)

以女性角度出書 每人都是時代洪流中的波瀾

反送中至今逾一年,Erica最近將去年的記錄整理結集成新書《在浪裏》。新書以唐紅色為主色調,海浪為意象,取名「在浪裏」,是寓意每個香港人共同在大時代的洪流中被推着走,雖似是不由自主、也無法逆流而行,「但你已經參與喺入面,你已經成為一個小的波瀾或者阻力」,他日或能掀起巨浪。

新書強調由女性角度出發,Erica認為,女性的情感較細膩,能觀察到細微的東西,並以相對柔和的方式表達出來。加上大學以來便參與同志平權運動的她,有感在運動中,性/別議題往往落在次要的位置,如「你老婆係水炮車」的口號令她倍感刺耳,故望能透過書寫運動中的同志和女性參與,將這些議題重現公眾眼前,令有關性/別的話題不再流於仇恨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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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a在書中記下,7.27元朗遊行,網民曾討論要不要向祠堂扔染血衞生巾,但最後為表尊重女手足,計劃取消。(受訪者提供圖片)

在「反送中運動」告一段落的今天出書,Erica說,這可算是一個時期的小結。在前線目睹警暴卻無能為力、與示威者相識又失去聯繫,Erica承認,一直都有某種作為記錄者的內疚。但是,「如果有啲事你冇辦法、無能為力,咁你喺日後嘅生命裡面一定會搵啲力量去補償。」以文字記下創傷、記下運動中的重要時刻,對Erica來說就是這樣一種療癒,「我一路寫落去嘅動力係一種治癒,對自己同埋呢個荒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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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爆發距今一年,Erica坦言自己成長了不少。以前二十出頭時有改變世界的宏願,現在她更想專注做好自己,紮根、鑽研本土議題,向深度報導的目標進發。要辭職做全職記者還是繼續做「文化人」,Erica還不敢妄下結論,但她覺得,自己總會是一個行動者,而行動者可以有多種形態。

畢業後曾在東南亞流浪三年,回港後擺流動二手書攤,再輾轉從事文化工作、成為記錄者,Erica笑說,去年最絕望時,曾想過返柬埔寨耕田,「屌,(香港)同軍政府一樣嘅」。但她最後還是沒有離開。「可能係⋯⋯喺危機裡面你會想搵到一啲意義」,眼見運動中港人併發出的創意、能力與意志,還有這小島上她鍾愛的文化底蘊和藝術氣息,Erica微笑:「係鍾意香港嘅,如果唔係唔會留啦。」

在恐懼的籠罩下,每個人都似是身不由己,但記取抑或忘記從來都是選擇。問到Erica堅持下去的理由,她沉思了一會兒,笑着吐出一句:「因為大家,好似你哋咁都冇放棄囉,係咪咁講。即係如果你哋放棄嘅話咪繼續做港豬囉,你哋(記者)都唔係繼續執筆影相啦喺咪。」

「你唔會叫到一個好有社會責任或者社會道德感嘅人去不問世事。已經冇辦法返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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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a說,反送中以來其中一個最深刻的片段,是去年11月中大二號橋衝突,有年輕示威者朝橋下吐露港公路守候多時的家長車大喊,「走啊!你哋走啊!」但遭一眾「家長」拒絕。「我就覺得真係好香港囉,你唔係同一個地方、同根同生,你唔會係咁。」(受訪者提供圖片)

記者:黃蕊獻、湯璧瑜